今生她修众生道

　　天医部

　　“师妹，不怪师父方才恼你，师兄我再多句嘴，你能言会道的，你最不想去的户部，反倒是最适合你的，你可千万别在关键选择上糊涂哈！”莲宗一边调息，一边劝着同样在斗法中受了伤的，和他一起排队领丹药的胡青玄。

　　“谢谢师兄良言，我心里有数。”

　　她比师兄多活了整一世，比他更清楚求仙位是关键抉择，更知道这个所谓最适合她的户部，会通向怎样的万劫不复。

　　“这都一个时辰了，这队伍是动也不动！等我当了天医曹官，必不会这般墨迹！”他实在疼得很，离队道，“师妹，我去去就回。”

　　“别。”胡青玄将他拉回，“别干那事。”

　　“你知道我要干嘛去？”

　　能不知道么，前世莲宗师兄因为在天医部不知规矩，被崇恩天师狠抽了五鞭子，那嗷嗷叫的场景，还是很难忘的。

　　“看你神色，哈，想是真知道。嗨，报上云楼宫弟子名号，不知要省多少环节，少挨多少苦痛，何必在此枯等。”

　　胡青玄想想，劝道：“给你我行方便，便对他人不公，若因此遭人嫉恨，人家不会说弟子不懂事，只会说师父淫威弄权，怎可因蝇头小利，损了师父威名？”

　　其实她早已不在意那人威名会否受损，她只是知道莲宗素来投机，直说他会挨打，怕也是不信邪，只能说教试试了。

　　莲宗不以为意道，“一点小事，何至于......”忽又僵笑转语，“额，嘿嘿，师妹讲得对极，维护师门清誉，是要从小事做起！师兄我排队！”

　　胡青玄顺着他目光转头，果然，正对上崇恩天师的肃目。

　　“跟上。”

　　天师说罢便向队伍前方而去。

　　跟在其后的莲宗对青玄笑说：“还得是咱师父。哎，好师妹，还得是当咱师父这大罗金仙才爽快，是吧？不是我咒你哈，你说你真去了下界那甚么灌江口，还能有出头日么？草头神能有天仙威风？”

　　崇恩脚步威稳，心理却并不平静。

　　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伤得重，凭天医部素来繁复冗长之官设，他们还没拿到丹药怕是已疼死了。
　　能进前十也算没给他丢脸，额外照顾一回也无妨，方才专来了这一趟，却没想到听到了胡青玄那番言辞。

　　不愧是他的徒儿，竟如此爱惜他的政羽。

　　其实，早在收她时，他就知道这孩子正经是个灵主。

　　那是一百年前，他因公驾云路过青玄芦洲大殷国界，因看到下方妖气弥漫，便下降顺手除妖，那是一座庄子里的祠堂，黑匾上书三个金漆大字：柳仙祠。

　　一孩子正偷吃那供案上的贡品，人首蛇身的大蟒从塑像后窜出，冲孩子张开了血盆大口。千钧之际，崇恩出现了。那蟒妖倒也有些见识，认得崇恩天师，立刻俯身求饶，“小妖没想吃她，是这小儿吃了我的供奉，吓她一吓......”
　　“覆鳞卵生之辈，凭你也受得供奉？”说罢便要拿她。
　　“啊！要不是此地瘟神、土地老儿不办事儿！又怎会有人奉我？好个甚么大天师，不责祸首，反倒拿我？！”
　　“孽畜，竟敢凌犯天威，出此狂悖逆言！”

　　那蟒妖也有些本事，虽被天师抬手一招打残，却也断尾放瘴气逃了。

　　崇恩尚有正事在身，便也没追，刚驾起云头，却又在半空被一小仙拦住，那小仙行大礼，自报家门，“小仙名叫度灵，乃南斗司禄星君掌下司度，看到天师尊驾路过，特来顶礼拜会。”

　　“何事？直言。”

　　“果然凡事皆难逃天师法眼，小仙确实，确实有事相求，是这样，百里外临水镇中，有一女孩天赋卓绝，只是苦于无师门教习......”
　　“既有天资，你为何不收？”
　　“不敢相瞒，小仙不是不愿，是不太敢。她爹犯过点儿事儿，小仙禄卑职小，不得不瞻前顾后。天师擎天不世之功，凌云架海之能，徒弟出身这种小事，您又何需忌讳。”

　　他确实不用忌讳。

　　“她爹犯过什么事儿？”
　　“啊，她爹原是个狐狸得道的仙官，两百年前与凡人和合犯了天条。”越说越不自信，一拍脑袋，“嗨，天师要觉不妥，权当小仙放了个屁吧！”
　　“半妖？何时生的？”
　　“十八年前的夏天。”
　　莫非是出生震动九霄那物？
　　“她虽是半个狐体，但其性纯澈......”

　　天师抬手打断，“临水镇？”
　　“对，对！”仙君喜色难抑，连连作揖赔笑，“小仙替她全家，拜谢天师再造之恩！”

　　走近那间小屋，远远就能听到里面的摔碗声，男子的咒骂声，开门走出的女孩仰头观月，连叹气都是无声。

　　崇恩跟了上去。

　　那女孩一路都在出神，已深入密林被狼妖环伺，都没发觉。
　　成精的恶狼精个个呲牙垂涎，黄睛圆睁，弓腰蓄势待发。不过崇恩刚抬手起诀，便吓没了势，惊恐后撤夹着尾巴跑远了。

　　她这才发现有人在跟着，女孩和他对视，那面孔确实观之清绝，不似凡俗。
　　“敢问道长，何方神圣？”
　　崇恩直接了当：“可近我身，便收你为徒。”

　　女孩只怔了一瞬，便了然情况出手了，运炁移形，声东击西，可谓用尽所学所能。可惜她面对的是崇恩，在绝对实力悬殊面前，法术和机巧，都毫无意义。

　　两人之间的距离无丝毫变化。

　　崇恩本也就看不太上动物修仙，只是好奇妖仙和凡人所配，出生煞气曾动九霄的异类，究竟能有多厉害罢了。

　　结果就这般？他转身要走。

　　谁知就在他转身瞬间，那女孩直起腰身，开天门现狐尾，瞬间紫色煞气环绕二人，她只是一探手，他竟然动弹不得了了，趁他怔住的半秒，女孩已运炁移形，抓住了他手臂。

　　方才他是被，摄魂夺魄了？这厮的神通，竟控得住他一个大罗金仙？！哈，这就是，得道之灵和凡胎所配之异类么？所以，显圣真君不是个例，半妖真的都是天赋神通的大能。

　　怪不得仙凡私通是天庭重罪大忌，怪不得。

　　崇恩一掌拍散她周身煞气，女孩倒地吐血，他摸向法剑天纵，此等阴邪之物，当早诛。

　　“仙道道行高深莫测，若非不备，小女安能近身？仙道只说近身便可，并没有说用什么方法，不愿收我便也罢了，怎么还要杀我？”

　　女孩言语谦恭，但盯着他的眼神却疏离倔强，神态也是这年岁不该有的冷静。

　　他被那双眼凝望着，按在剑柄上的手迟迟未动，也罢，便是日后成了气候，杀她也易如反掌。何必现在动手，倒像是怕了她似得。

　　“再用妖术之时，”崇恩声音冷漠，“便是你被诛之日。”

　　出林子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难走。

　　崇恩远远看着那个步履虚浮的瘦弱背影，不自觉间，竟一路从林中跟到那扇门前。那女孩进去后，他本该走了，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挪步，也因此看到了窗内情景。

　　女孩的爹看她回来，开始抱怨自己命不好，活着没什么意思。

　　她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插香，仰面看向墙上的《万仙朝元图》，嘴里念得应是在拜瘟神，拜着拜着，她愣住了，昏黄烛光中，她指向那张图的右上，崇恩天师的圣像。
　　“爹，这位是谁？”
　　“问这干嘛？有这功夫，干点实际的吧！”
　　女孩凑前，是在看他圣像手持的玉笏，上书：天枢阁领位真人崇恩伏魔大天师法幕下。

　　“那是天上的大人物，要不是生了你这扫把星，你爹我兴许还能见上一见....”

　　“便是不生她，你也不配见我。”
　　门被一股刚猛之炁推开，崇恩天师逆着月光站着那门外。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把这个下界半妖带回了云楼宫，他以为他会后悔这个草率的决定，但很快，他便不得不承认，她是配得上云楼宫的。

　　那是她刚来的第三天，云楼宫是道法仙门和天官私府合一的建制，因为崇恩天位崇高，书信来往需慎之又慎。所以弟子寄出去和收到的所有书信往来，掌案必须过目才行。

　　那日掌案破例的，在他批奏表时扰了他，给他看了那孩子的信，那表情像是发现了璞玉明珠。

　　信是写给南斗司禄星君掌下司度度灵仙君的。

　　“忆昔随父叩门，仙君接引，阳拒于丹墀，阴助以玄机，明衔度厄之符，暗示天恩之遇。
　　后蒙崇恩仙师下降，伏以璇霄垂象，德参化育。承晖蟾宫之时，岂忘初春之煦？虽沐慈云，应怀薄履，铭感仙师垂慈纳凶之德，亦不负仙君相荐之义。
　　顽璞曾入璇玑，朽质今沐琅琕，两代蒙荫，再谢顶礼。
　　云楼宫弟子胡青玄敬上”

　　崇恩是惊异的，此子不仅敏感判断出谁引荐了她，还知道要去信拜谢，这封感谢信写得字挟风霜，严正合宜，自己感谢度灵仙君时，还不忘替父谢人家的旧恩。
　　更难得是，谢之前，句句先感师门恩德，表忠怀素。分明是知晓掌案要过目，斟酌后的笔墨，云楼宫不缺修炼之才，却少有这等眼利心密的庙堂之器。

　　此子有听弦辨意之敏，嗅墨知忧之能。虽只相处三日，他已经确定，刀笔纯熟滴水不漏的她，会是云楼众弟子里，最快摸透做神仙的门道的那位，她真的，很有当‘天仙’的天赋。

　　百年来，他从不曾怀疑过自己最初的判断，但自授禄后短短一月间，此子竟意气散尽，志气全无，全没了一丝争竞之心。如果她夺魁后在瑶池宴上，圣宫天帝御前，真求了什么显圣真君府，那将是对他崇恩人事皆明的眼力，最大的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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