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离恨
朕那时才知道,景烟竟是朕的表姐。
谁知,还未待南枝去找她,她便来了。
景烟褪去了纱衣,身上是厚重的华服。她屏退了身后随行的人,方才踏进了百花园。
朕没想到,她从南枝那儿出来后,竟会来找朕。
已至申时,雪早就停了,石径上的雪被踩成了冰碴子。意外的,天边泛起了层层晚霞,景烟坐在朕的屋子里,好看的橙红悄悄漏了进来,映在她的脸上,让她那张倾城的脸庞上更添一抹艳色,就像这萧索冬日里唯一一片滟滟春花。
"笙箫,我没有同嘉儿说实话,隐瞒了我的身份。他日待我走后,可以替我向她说声抱歉吗?"
朕倒茶的手一顿道:"旁的人替你说出的歉意,总是不及自己说出的好的。"
景烟却是惨淡一笑,再无往日的柔和:"嘉儿虽说天真善良,却最是厌恶旁人欺骗她。你看,她今日便不愿见我,她如今……怕已是恨上我了。"
她捧起那盏清茶,薄薄的水雾被霞光映成了彩色,又以极快的速度消弥,便如昙花一现,连片刻的清丽也难以留住。
景烟大抵是被水雾迷了眼,茶未入口,泪先滚了下来。
她轻轻搁下了那盏茶,哽声道:"笙箫,到头来,我竟只能同你说我这些心中事。"景烟轻轻将泪擦去,华美的袖口染上泪渍,晕开一片。
"阿翁曾是文臣之首,我的姑姑亦曾是一国之母。我如今还记得,五岁那年,阿翁抱着我指了指姑姑怀里的长乐公主,笑着说,以后我们的阿芸和小殿下,定会是大魏最快乐的姑娘。
“那时小殿下吮着手指,睁着大眼睛看着我。我好喜欢她。只可惜,六岁那年,先帝驾崩,坤宁宫大火,姑姑和小殿下丧生火场,阿翁也因粮草延期获罪。何家满门男丁枭首,女眷没入贱籍。整个何府,一夕之间,已然家破人亡。
"我一直以为,我会一直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下去,等到青春不再,容颜衰老时,随便嫁个人。我甚至忘了,六岁生辰那年,阿翁问我,‘小阿芸有什么心愿呀!’那时我捧着碗,咽下最后一粒米说,‘我希望我每天都能吃得饱饱得,还有阿翁,王妈妈,卖糖人的宋叔叔,编草席的李阿婆,还有好多好多人,大家都能吃饱饭。’
“择适龄女子和亲的诏令刚下时,我便寻关系添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曾藏在心底的心愿到底是再度亮了起来。成为和亲郡主,让黎民免受战乱之苦,阿翁若是知道我这么做,定然是会高兴的。
“南枝觉得我实在不该。她说世道混乱,又岂是和亲能解决的?反倒是白白的搭上一生。可是我又不是文人墨客,心里没有什么大道理,我只是觉得……和亲是我能做的唯一事情了,反正我已是残花败柳了,若是换成了那些世家贵女,岂不便宜了羌人?"
不知为何,朕觉得心头如有一根芒刺,倏然一阵悸痛,半晌才开口道:"景烟,你可知你此行是将自己的命悬在羌人的弯刀上,再无选择生死的权力,也再无可能重回故土。"
最后一抹霞光消散,天幕完全暗了下来,深幽无星,只一残月无声地挂着。地上的冰霜反射出淡淡月光,平添柔和。
景烟的唇角挂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就这般静默片刻,才道:"如今难以归乡的只我一人,可若魏羌两国再起战事,客死他乡的便不止我一人了。"
随即,她话锋一转,那双美艳的眼睛看着朕,"更何况,我与我所爱之人注定云泥之别,而如今,他也有了心悦之人,此去一行,正好断了念想。"
她将那盏茶喝完,起身向朕道别:"笙箫,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宫了。今日一别,恐无再见之时,你同大家,一定要保重啊!"
她朝朕挥了挥手,那道动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暗夜中。朕想起来,晴窗回将军府时,也是这般笑着,道了声"保重"。
又是一个新年。
因雪落得早,成乾十九年的新年格外暖和,已隐有初春之色。
吃饺子时,嘉儿拎出了两坛梅子酒。
已是亥时,成乾十八年同朕对饮的晴窗还是没有回来,朕想,她今晚若是不来,明日便去找她吧。
几簇烟花炸响时,朕听到岫远轻声对朕说:"笙箫,新年喜乐。”
他那双清明的眸子里染上几分醉意,莫名的情愫在其间流转。梅子酒的香醇气息竟让朕一时恍了神,那几簇烟花好似炸进了朕的心里,一时心跳如擂鼓。
"新年安康,岫远。"
那是朕第一次唤他岫远。
"岫远,先前我问你,你的道是什么,可如今,我竟不知,我的道该如何走下去了。”
朕的道是什么呢?亲人常伴,与友同行。
可如今她们一个一个离去,焉知到最后,岂不是仅剩联一人?
是这世道吗?
朕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醒来已是辰时,暖冬的阳光不那么热烈,但足以把每一个人都照得暖融融的。
朕正欲出门,嘉儿却问:"笙箫姐姐,你也要出门啊?”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今日大年初一,没想到你们都要出门。南枝姐姐卯时不到一点便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
"这倒是难得,她如今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朕当时只觉此举再平常不过,可当走至翎华街时,却发觉大家都在议论峦石先生的新作。
"没想到峦石先生经《清啸书》一文后八年杳无音信,如今竟重出江湖,文墨丝毫不减当年,《娥志摘》一文可谓,惊心动魄,慷慨激昂呢!”
"笔墨再好又有何用?你们可知这峦石是谁,是那刑部尚书的女儿。一介女流之辈妄议朝政,揣度圣意,按当朝律法,可是得处以极刑的!"
"说得对,就该枭首示众!区区女流,就该在家相夫教子,结果你们看这个峦石,二十又六未曾婚配,还写什么只会用女子性命解决国家大事的狗屁文章。还是咱们的崔大人明事理,这事儿一出,就把这个疯女人带回府关了起来。”
"你这人谁啊,心思如此恶毒!咱们女子怎么了?没我们这些女子,哪来的你们这些男人?我呸……"
"我还听说匪木便是这峦石,你们可知当下时行的词曲,尽是她所作。我倒是觉得,一个女子有如此才情,实在难得。"
新年伊始,翎华街实在热闹,几个人的讨论声很快淹没在了孩童放爆竹的声音中。
朕忘了朕是如何回到百花园的,只记得那声声爆竹炸在心头之上,以及回庄之后嘉儿悲怆的神情。
嘉儿知道的,又是另一件事。
就好像在成乾十九年的大年初一,凑齐了所有的悲与离。
嘉儿说,在朕走后不久,将军府的老管家抱着一个盒来了,木盒里装着柄冒寒光的剑,以及晴窗视若珍宝的青锋刀。
晴窗入宫为了妃。
那只最向往自由的雀儿,最终被锁进了金笼里。
胸前挂着的玉坠子莫名变的冰凉,刹时间,凉意浸染四肢百骸。
便是那一刻,朕突然想替霁因姑姑迈出她这十余年来都不敢迈出的一步。
其实朕早在成乾十八年的初春便遇上了江朝渡,但也仅他一人。
那是在云荷街上,极具春意的垂柳轻轻抚过溪面,他坐在云荷桥的石栏上,束着高高的马尾,嘴里叼着根狗尾马草。
少年英挺的侧颜在暖融融的日光下渡上一层金光,他见到朕,眸中闪过惊喜,将狗尾巴草往身后一抛,朝朕走来。
朕以为他是来抓朕回去的,谁知他见到朕的第一句话是:"蔓蔓,你若是想回家了,便到这儿找我,我一直都在。放心,我不会告诉霁因姑姑和爹爹的。"
他说着,不知从哪儿拎出两壶梅子酒递给朕:"给,先前同你说上京城的梅子酒最好吃,如今终于可以买给你喝啦!快些回去吧,晚些该被爹爹发现了!"
朕看着那个寂静的百花园想,朕或许该回去了,朕若是不回去,谁来救她们呢?
朕知道朕若是踏上这条路,必定是刀尖舔血,立身悬崖。
这个玉箫坠子并非普通玉坠,而是号令朕父皇留下的一支亲军队伍的虎符;莫岚口中的那个海边小客栈也并非普通客栈,而是这支亲军统领蛰伏的居所。
十余年过去,新兵成了老兵,老兵的后代成了新兵,这支亘古不变的军队,是父皇留给朕最强大的后盾。
但身为女子,若是只取成乾帝的项上人头远远不够,朕需要一个强大的政治盟友。
朕想到了岫远。
因为朕明白,他忠的并非成乾帝,而是这泱泱大魏。
他心中的道,是河清海宴,是国泰民安。
离开百花园前,朕让江朝渡取了一封成乾帝在陵羌事变前与羌国往来的书信,见了岫远一面。
春光正盛,穿过窗子,丝丝缕缕地钻进了屋子。
朕眼瞧着岫远眸中的深沉染上惊异,最终像是一束烟花在暗夜中炸开,清明的如同一潭秋水。
朕听他低声道了声"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