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春意

　　自那天起白羡桉开始吃饭了，吃得很少，但好歹是吃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几乎不出门，不社交，心理医生也不看。
　　江父江母也不再去公司，就在家里。

　　为了不让家里那么压抑，他们每天都嘻嘻哈哈，没事就到白羡桉门口找他聊聊天，尽管有的时候是他们单方面骚扰白羡桉。

　　终于在一个半月后，他才再次走出了房子。

　　那天阳光很好，院里的海棠开了不少。

　　久违的阳光落在脸上，白羡桉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
　　他就那么呆站在原地，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搭在眉眼处的手腕上仍旧带着那条奇怪的骨链。
　　他尝试过扔掉，拆掉，甚至在最极端的时候，他拿过东西砸，丢进火里烧，但这像是一个伴随一生的诅咒──摆不脱。

　　白羡桉很清楚──真正带来灾祸的是他。
　　他就是太卑鄙了，他迫切希望找到一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但他也明白这只是心理上的慰藉，只能骗骗他自己而已。

　　董冉看见他愿意出来走走，早就躲在落地窗前泣不成声。江父虽面上不显，但泛红的眼角还是出卖了他。

　　就这样在屋外站了一会，白羡桉又去了海棠树下的秋千，在上面轻荡，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残花。

　　江皖仡回来看到就是这一幕，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看着眼前消瘦的人，心疼与苦涩漫上心头，疼得他不能呼吸，一滴滴泪划过脸颊，他沉默看了良久，终是进了屋，没敢打扰白羡桉。

　　其实白羡桉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家人有多爱他。同样的白羡桉也很爱他们。
　　他没有试错的机会，他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等白羡桉情绪再稳定些，他们就搬离了那栋别墅。

　　后来他脸上的笑也多了，渐渐地又活泼了些，面对生活也不再消极。
　　仿佛那段压抑，窒息的回忆被一同遗留在那栋枯草杂生的别墅。

　　唯一不同的是打那之后他似乎非常厌恶肢体接触。
　　无论什么场合什么天气，他都雷打不动地穿着长裤长袖，就连手上也戴上了手套，那架势恨不得拿个东西把自己罩起来。
　　即使是避无可避地接触，他也尽可能地隔着衣物。

　　董冉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询问心理医生得到的回答也只是“心理创伤”这一类的心理疾病。
　　他们很尊重白羡桉的个人意愿，不愿意接触就不接触，不想说可以不说。

　　白羡桉从那时也就明白，他这一辈子连与爱人牵手，拥抱，接吻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在他明确自己已经爱上江皖仡时，难言的恐惧比爱意率先袭来。

　　他不能耽误江皖仡啊，他也不能害江皖仡啊。

　　纠结的心理将他的灵魂都拉锯成两半，每次见到江皖仡是精神上的奖励，也是灵魂上的酷刑。

　　“砰——”海棠断枝被狂风狠狠地砸在玻璃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白羡桉被吓得一抖。
　　意识回笼，身体上的不适再一次席卷全身。喉间更像是被塞了团浸水的湿棉花般难以呼吸。

　　直到一股铁腥味冲上口腔，他连忙翻身下床，一口暗红的瘀血落在了浅灰色的地毯上。

　　“咳咳——咳咳——咳——”他压着声音低咳。
　　好在房子装修的隔音效果不错，江皖仡那边应该听不见。

　　看着沾满血迹的地毯，他无奈叹了口气。
　　明天得找个时间扔远点。

　　_

　　之后连着大半个月，江皖仡都被白羡桉“软禁”在家里。
　　非必要时候不允许出门，如果真的有非常必要的事情必须出门，江皖仡得提前一天报备，到时候白羡桉就是翘课也要跟着。

　　他也就差上厕所没亲自盯梢了。

　　江皖仡也不恼，随着他折腾。

　　天气渐渐热起来，空中高悬的太阳越来越烈，哀声载道的考试周终于结束，白羡桉出了校门就匆匆往家赶。

　　现在这个温度，连一旁的观赏树都蔫了吧唧地垂着脑袋。
　　更别说人了，在外面多呆一会都能给晒融了。

　　“叮咚──”手机特殊通知音响起。
　　白羡桉一边用手遮住手机以便看清消息一边大跨步往前。

　　江皖仡：考试结束了？
　　江皖仡：我们今天回去吗？明天有个比较重要的会议。

　　白羡桉了然，这半个月江皖仡大大小小的会议也不少，但能改的都改成了线上。
　　看来这个是真推不掉了。

　　脑海中闪过前段时间朋友提起的拍卖会，听说里面有个红宝石很漂亮。江皖仡素来喜欢这些东西，他也早就动了这块宝石的心思。

　　他顿住脚步──

　　距离上次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江皖仡连一点磕了碰了也没有，他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到胸腔。

　　现在正好有时间，思索了许久在聊天框敲下一行字：你先回去吧，我得留一天，导员找我有事。
　　那边同意得很干脆，白羡桉有些失落。
　　“连一句也不多问，真不怕他这么听话的弟弟被骗进什么传销组织。”他腹诽道。

　　外面太阳实在太烈了，才驻足一会他的脸就被晒出不正常的红。

　　白羡按抬手拦下辆出租车向着与家的反方向行去。

　　－

　　拍卖会结束已是下午，白羡桉将到手的东西塞进书包，步履匆匆地向着大门口走去。
　　刚出大门，带着黏腻潮湿空气的热浪就猛地拍了他一脸，流风直往嗓子里灌，呛得他低咳了几声，眼角都被逼出泪花。

　　远处黑压压的乌云被风推着快速向前，给原本就阴沉的天盖上一层不透光的黑幕。

　　白羡桉眉头蹙起，最讨厌的就是阴雨天，总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加快脚步到了候车区。

　　站了一会，突然──一辆骚粉色的敞篷汽车一屁股甩到他面前，一个梳着背头，戴着墨镜流里流气的男生坐在主驾冲他吹了个流氓哨。

　　“帅哥，去哪啊，我带你一程？”

　　一旁路过的人听到他的话都忍不住侧头。

　　在拍卖行门口耍流氓这人疯了吧？

　　就单看被耍流氓的男生的气质也能知道家里肯定非富即贵。
　　再不济就凭他那张脸也有不少金主愿意为他豪掷千金，原来有钱人就是这么随便撬人墙角的？

　　白羡桉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平复了回心情才顶着众人八卦的目光坐上了副驾。

　　“把你的篷给我盖上。”他说这话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
　　“得嘞！”男生动作麻利地将车顶升起。

　　搞什么，原来是认识啊！
　　还以为能看到落魄少爷被迫下海挂牌的戏码呢！

　　当然，这些话在场的人可没人敢胡说，都是白羡桉从他们的目光中解读出来的。

　　“疯了是吗──宋凡烁？”白羡桉甩给他一个眼刀，扯过安全带系上。

　　“哎呀，开个玩笑嘛桉桉哥别生气，别生气嘛！”宋凡烁笑着讨饶，露出里面藏着的虎牙。

　　“我还是那句话，为什么尚姨会生出你这么像流氓的儿子？”
　　“因为我爸是流氓啊──”

　　白羡桉：“……宋叔叔知道你这么编排他么？”
　　“真的！我爸年轻的时候就是一臭流氓，我妈和我说的。”他一边说，一边启动汽车，“桉桉哥，坐好了！小的我让你看看车神的实力！”

　　宋凡烁一脚油门下去──

　　堵车了。
　　堵得水泄不通。

　　白羡桉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车流有些着急，频频看向手腕上的手表。

　　“哥，车票啥时候的？”宋凡烁问。
　　“六点半。”

　　“哎呀来得急。现在才五点不到，离车站也不远了，再堵还能堵多久吗？”

　　真的堵了很久。
　　四十分钟车才挪了十米。

　　白羡桉烦躁地点着太阳穴，心脏处的抽疼有些难捱。

　　“哈哈──桉桉哥──”
　　“闭上你的乌鸦嘴。”

　　宋凡烁老实闭嘴了。

　　头顶浓得能滴墨的云终于倾倒如瀑布般的大雨，雨水落在破离上噼里啪啦地响。

　　胸口的闷痛让白羡桉的脸色也苍白了起来了，心里那股不安被无限放大。

　　好在前方的道路终于畅通，他迅速拉开车门往站里赶。

　　“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嗯，你自己回去也注意安全，雨有些大。”他回头叮嘱道。

　　宋凡烁那小子却早已经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距离检票还有一段时间，白羡桉坐在候车室想给江皖仡发个消息。
　　手机刚拿出来显示的便是通话界面——小叔

　　“喂，叔叔。”

　　白羡桉和江皖仡是江宁看着长大的，即使分家了，两家也经常聚餐，感情非常好。

　　见电话那头迟迟不说话，白羡桉又不确定地喊了一遍：“叔叔？”
　　“唉，桉桉啊，”江宁的声音带了浓重的鼻音，听得他心中一紧。

　　密密麻麻的疼就已经涌上心口。

　　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

　　白羡桉想将脑海里不好的想法甩出去，可越这样这丝不安就越是盘旋在心头难以消散。

　　明明江宁什么都没说，但是直觉告诉他出事，他突然有些不敢问了。

　　“叔叔，”他颤着声音叫了一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边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叔叔，你说话啊！”

　　“桉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让江域去接你了，你现在在高铁站吧，我听嫂子说……”

　　“叔，你有事说啊！”他的声音不小，周围的人纷纷扭头看他，可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现在只希望那份未知的不安都只是自己虚惊一场。

　　那边轻叹了口气，江宁说的话也带了颤音：“小仡他出事了。”
　　“什么事？”白羡桉嗓音发哑，眼角已经泛红，浑身颤抖，握着手机的手不断收紧。
　　“走了，小仡他走了。”说完江宁也忍不住地哽咽。

　　“走哪了，我哥能走哪，出国了吗？没关系，出国了我们等他回来……”
　　“桉桉，回来吧，江域到高铁站了。”
　　白羡桉似没听见江宁的话，只固执地说：：“叔叔，我们等哥哥回来，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白羡桉站在高铁站，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什么极寒地带。
　　他没有哭。
　　因为他不信，他不信江皖仡死了，明明昨天还和自己一起。
　　明明书包里还放着送给他的礼物。
　　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

　　江域找到他是在高铁的服务台，白羡桉就一动不动坐在那，眼神涣散。
　　“桉桉？”闻声，白羡桉抬头，随即又低下，闷闷地说“我哥呢，我要……他来接我……”
　　他的嗓音嘶哑 ，眼里布满血丝。

　　江域看着他，刚压下去的悲伤又涌上心头。
　　谁也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突然地死了。

　　“桉桉，哥哥在家里，我们回家就能见到了好吗？”
　　白羡桉摇摇头，他现在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要……他来……接我。”明明二十多岁的人，嗓音却嘶哑低沉得可怕。

　　“桉桉，哥哥说回家给你准备了惊喜。”
　　闻言，白羡桉的眸子亮了亮。
　　“我……”

　　“桉桉别说话了，回家吧。”
　　白羡桉点点头，木讷地跟着江域走了。

　　-

　　京市永安医院

　　白羡桉的嗓子彻底说不出话了，他一说话一股腥甜涌上喉间，像是吞了针一样又疼又涩。
　　看到江域把车开来医院，他将目光转向他，冲他使劲摇头。

　　我不来医院，我哥在家里等我。
　　我哥说给我准备了惊喜。
　　我不要来医院。

　　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一直哭，一直摇头，车还是缓慢停在了医院的地下车库。

　　白羡桉不愿意下车，他现在心脏被揪得疼，他可以感觉到，那里的跳动越来越慢了，仿佛随时会停止一样。
　　江域想把他从车里拉出来，可还没碰到白羡桉就被躲开了。

　　“我……不……”
　　“走吧，说不定能见最后一面。”

　　白羡桉一愣神，什么意思，什么叫最后一面，什么叫说不定。
　　嗓子一阵恶心，他下车干呕起来。
　　他吐得昏天黑地，一阵恶心接着一阵，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江域见他这样，想去扶他一把却在快接近白羡桉的瞬间又被他躲开。
　　白羡桉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这个毛病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白羡桉能抗拒成这样。

　　跪趴在地上良久，白羡桉才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楼上跑去。

　　他在大厅碰到了等候多时的江父。
　　他的状态很差，一下似苍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半，眼睛红肿，嘴唇发青。

　　“我哥呢……”白羡桉现在完全是硬扯着声带说话，即使不相信，但话语间还是染上了哭腔：“我要见他……”

　　江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跟我来吧。”他已经疲惫不堪了。往日里永远笔直的脊背，此时也压弯了几分，整个人尽显苍老之态。
　　白羡桉见江父这样，心中的酸涩再次翻涌。

　　医护人员带着二人停在了停尸房前，白羡桉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爸，你们这样一点也不好玩──”
　　“桉桉，爸爸我……”话没说完，江父已经难以说下去。

　　白羡桉觉得眼前敞开的根本就不是门，而是他的断头台，是他要赴的黄泉路。尝试了几次深呼吸，才堪堪压住心中酸涩，一点点挪着步子跟着医护人员走了进去。

　　他不想哭，他想以最好的状态去见江皖仡。

　　可在看见那张曾经日思夜想的脸这么毫无血色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发现其实自己一点也不想见到江皖仡，一点也不。
　　眼泪无声地滑落，他蹲在江皖仡身边，以前不敢触碰的手，现在更是恐惧到了极点。

　　“哥哥，这一点都不好玩。”

　　“哥哥，别骗我了。”

　　“哥哥，我信了，你别装了”

　　“哥哥，你看我都哭了，你不是最舍不得我哭了吗？”

　　“江皖仡小气鬼，跟你打一架，记恨我这么久。”

　　“江皖仡，别生气了”

　　“江皖仡，理理我”

　　“江皖仡，别骗我了……”

　　“江皖仡，睁眼看看我……”

　　江皖仡，我要死了

　　江皖仡，你走了我怎么办

　　江皖仡，带我走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