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登小镇的少女

　　神说：要有光。于是世界诞生光明，由此可见语言蕴含怎样的力量。

　　教堂里反复歌颂神的事迹，阿斯特却只记得神轻描淡写创造一切。几岁大的她分不清语言与文字的区别，她只是思考自己需要说几万句猫活过来，她才会真的活过来。

　　谷仓烧毁情况并不严重，因扑火及时，货物也没有受到损伤；毁坏的木板已经更换，在寂寞的谷仓内，只是少了一只无人在意的猫。

　　至于燃起大火的罪魁祸首，这个家没有任何人在意。

　　正因此，自然也无人在意每天天将明未明时，独自前往山林里的阿斯特。

　　一切按部就班地重复着，除了父亲抱怨曾经乖巧又愚笨的女儿，突然变得话多起来，一天到晚喋喋不休，令他厌烦。

　　送到教堂去，可以给他省下许多麻烦，而阿斯特可以干的活，不得不在前往教堂时，移交给她的母亲。

　　她在教堂里聆听彼时尚且年轻的多卢斯的传道。听他说神有多么伟大，多么不可思议，所有信众虔诚地注视他。

　　就像一群狗盯着肉骨头。

　　年轻的多卢斯说，聆听主的福音，将使愚昧的人获得智慧，痛苦的人获得快乐，重病的人获得健康。

　　神将创造一切又指引一切，而信仰主的人，终点不会是死亡而是天堂。

　　每当此刻，祷告声响起，教堂内齐声回荡歌唱声。

　　阿斯特笃定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天堂，但他们每个人都相信天堂的存在。

　　如果是阿斯特，她更想亲眼看一看，才能确定神存在的真与假。

　　猫现在去信仰，是否为时已晚，到达不了天堂？猫的喵喵喵不比他们的吟唱差。

　　阿斯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教堂，懵懂的她此时还不知悉语言有着怎样的伟力，却已经希冀从中获得答案。

　　她不算虔诚，因为不属于主的信徒，她也算虔诚，正密谋着如何获得神的语言，窃取一丝伟力，让不该逝去的重新到来，不该毁灭的再度出现。

　　时间一长，多卢斯被迫注意到这个特别的孩子，她的眼里没有对主的爱意，只有渴望，然而这种渴望不该出现在任何一个她的身上。

　　人群散去，多卢斯走到阿斯特身前蹲下，摇晃的发丝后是他祥和的眉眼。

　　“你这迷茫又可怜的小天使，我有什么能为你能做的吗？”

　　阿斯特眨巴眼睛，拨弄手指，符合一个小女孩应该有的羞涩与扭捏，“你好，神父。神为什么说要有光，光便会到来？”

　　“神创造了光，因此光出现。”

　　阿斯特又问，“只有神才可以创造吗？”

　　“是的，只有神才可以。”

　　阿斯特向多卢斯告别，回去的路上她认为神的确不可思议，他会创造，因而便是神。

　　她所看见的一切，接触到的一切，都是神所创造的。

　　忽地，阿斯特停下脚步，猫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浮现，猫也是神创造的吗？

　　可小猫是猫生下的，那么猫难道不是老猫生下的吗？

　　如果小猫是猫生的，而猫是老猫生的，老猫又是老老猫生的，那么神到底创造了哪一只猫？

　　是她认识的猫，别人认识的猫，还是所有人都未见过的猫？

　　居住房屋不远处，连绵田地里，母亲在翻耕土地，种植蔬菜瓜果的地不多，对于身兼多职的母亲而言，却需要忙碌一段时日。

　　阿斯特回到屋中，盛一碗水送到母亲面前，母亲用锄头锄地，卷起的袖口露出小臂绷紧的肌肉，她擦拭额头汗水，抚摸阿斯特脸庞，喝下清凉的水。

　　母亲是没有时间停歇的，不知所有母亲是否有着同样命运，据她观察，吉登小镇内所有母亲都是这样忙忙碌碌。

　　处理家务，缝补衣物，有地的要翻耕种植，无地的也要纺织刺绣。要照顾小孩，还要照顾大人，总是走来走去，没有一刻停歇。

　　有时候，阿斯特会以为母亲是钟表上不断走动的表针，一天之中的时间代表母亲的一生。

　　也许最快活的时刻，就是如她一般的年岁，虽然也要干些活计却还有玩乐的时间。等到再大一些手指灵活，不是要学着纺织刺绣，也是要参与种地收割。

　　继而再大一些，如同地里成熟的粮食，立即便要遭受收割，否则会减产或品质下降致使损失经济价值。

　　而后母亲就会成为母亲，和成熟后的粮食一样，脱壳，碾磨，烹熟，吃进肚子里永远消失。此刻食物便只是一种代称，指现在未被吃掉的，以后将要吃掉的，正在生长等待吃掉的，绝非被吃掉，已经不再存在的食物。

　　成为母亲的母亲，是凝滞的固态，她是所有母亲的等秤，衡量所有母亲的价值，确保她们相互平衡，却又要借用不平衡来剥夺一方价值而恩赐另一方荣耀。

　　阿斯特指着已经被翻耕过的土地，以及放在一旁的种子，对母亲说，“这是神创造的。”

　　母亲笑着摇头，“这是菜结出的种子。”

　　阿斯特指着母亲拄着的锄头木把，“这是神创造的。”

　　母亲依旧笑着摇头，“这是从树上砍下来的。”

　　阿斯特感到疑惑，不由得指着自己，“我，我是神创造的？”

　　她立刻变得不坚定。

　　母亲还是摇头，“你是我生的。”

　　母亲生的？

　　“母亲是神创造的？”

　　“母亲是母亲的母亲生的。”

　　母亲的母亲生下母亲，母亲又生下她，那么哪位母亲是神创造的？

　　“谁是神创造的？”

　　母亲摇头，表示她不知道。从她有记忆以来，只知道高祖母生下曾祖母，曾祖母生下祖母，祖母生下母亲，母亲生下她，而她生出女儿。

　　一切的开始由始祖祖母生下她的女儿，至于谁由神创造，她不清楚。

　　母亲握住年幼女儿的手，蹲下身子让手按在肚皮。

　　“你在这里诞生。”

　　母亲的肚皮不坚硬，相反很柔软，像松软的面包，可以将她的手包裹。

　　她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一定很舒适。

　　真不可思议，她是母亲创造的。

　　“母亲是神？”

　　母亲摇头。

　　站起身，继续用锄头翻耕土地，“母亲只是母亲。”至于还能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因为她的母亲也不曾告知她。

　　看着母亲虽然辛劳，却仍对她露出笑容的脸，阿斯特突然明悟，她所看见的一切，所碰触到的一切，所享受的一切都是母亲创造的。

　　因为母亲创造了她，因而她才能看见，听见，触摸与感知。

　　而其他的生物由它们的母亲创造，世界并非神所创造，世界由所有的母亲共同创造。

　　由此得出，神并没有神父所说的那般伟大。可信徒为何歌颂神，而不歌颂母亲？

　　神与母亲之间的区别是什么？这对现在的阿斯特而言，是她无法解惑的问题。

　　但这恰恰促进她持续地思考，试图用母亲所给予她的眼睛与耳朵，发现与听见所有能提供思路的东西。

　　阿斯特尝试关联她们之间的相同点。

　　首先，神家喻户晓，其次母亲同样家喻户晓。但母亲并不与神地位相等。

　　神可以创造生命，赋予每个由母亲生下的孩子的生命。

　　可阿斯特已经从母亲那里得知真相，她是母亲创造的，神并没有创造她，神撒谎。

　　假设神并没有创造的能力，世间万物溯本还原都有生下它们的母亲。

　　那么神为何还被称作神？

　　作为一个谎言家，他窃取了哪位母亲的肚子！

　　阿斯特不由得拍打脑瓜，她想到神与母亲之间的差别，神有神父在歌颂，在传唱。

　　然而无一人，或者说没有一位神母专门歌颂母亲。

　　母亲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从幕后走到台前，以被牺牲，被蚕食，被奉献的方式称赞其价值。

　　有人专门记录神的伟大，所创造的种种未被见证，却被信徒坚定信仰的神迹。

　　那并不存在的过往，被文字记载，被语言描述，以瘟疫一般的速度传播，所以即使不相信神存在的人也会知道神。

　　却没有人记录母亲的伟大，所创造的种种被见证，而被掩埋的奇迹。

　　源于她体内，来源于她又不同于她的生命。

　　这真实的过往，不被文字记载，语言描述，被丢入水中的冰块一样无迹可寻，所以即使人人都可见到母亲，却不约而同忽视母亲的存在。

　　神一直未被使用，却长久歌功颂德。母亲一直被使用，却只在需要的时候才能出现。

　　阿斯特抬起自己的手，凝视尚且稚嫩的指头，她能写出简单的文字，能说出很多的话。

　　她能否成为神母，去歌颂母亲，真正创造生命的存在。

　　阿斯特侧耳倾听，风中有鸟叫虫鸣，那是它们的语言。

　　此刻的它们是否也在用语言，谱写一场等待被见证的史诗。

　　就像她这颗柔软心脏内，还未被吐出的话。

　　阿斯特再次来到教堂，她面带笑容对神父问道，“神父是谁记录下神的事迹？”

　　多卢斯说，“是神的信徒。”

　　阿斯特问，“那我能否成为母亲的信徒，记录下母亲的事迹？”

　　多卢斯长久地凝视她，仿佛在凝视一头刚刚窥见星空奥妙的猿人，将要被启迪智慧。

　　他说，“亲爱的孩子，沉默是一种美德，而你已经遗失了这份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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