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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梦里江墨身处一片漆黑的水潭,远处有微弱的光亮。他觉得周围无比压抑,拼命朝着光点涉去,深水却如同无数只潜藏的手,拽扯着他阻碍他前行。
潭底湿滑不知深浅,水逐渐漫过胸口,江墨体力不支,一步踩空跪倒在水中。他视线模糊,想要撑住什么重新站起来,却只有湿滑的水流从指缝中穿过,江墨的上半身失去平衡,沉沉向前栽倒。
耳畔传来自己当初站在会议室里掷地有声的话语,“这是关乎性命的实验数据,不能改!不能让!哪怕他们撤资,也不能换成对方那个小儿科的玩具!”
散会后合作伙伴关上门和他吵,“你是不是疯了!这项技术能落地就很不错了,现在不过是晚一点的问题,你何必要得罪投资方?”
“晚一点?一旦项目落地就意味着要投入使用,临床上那么多病人,遗漏任何一个潜在的风险都是你廖睿哲的过错!”
“那我们的钱呢!你忘了我们的对赌协议,到时候公司所有权都不在你手里了,你又拿什么去实现你那崇高的理想!”
“所以你的理想就是三年辛辛苦苦的项目落地就为他人做嫁衣,你的理想就是用病人的生命风险去赚钱?”
“我们已经实现从无到有了,做的不那么精确难道还能说我们错吗?”
“可是你明明可以精确!明明我们已经做出来了!”
魔音贯耳,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如同迷障一般。他看见自己在机场疯子一样狂奔,十三个小时的跨国航班,等来的是医生将他带进病房,惋惜地说,“先生,我们很抱歉,您的爷爷今天中午突发心梗,抢救无效。”
昔日的恩师劝他,“也许你爷爷并不愿意被看到他最后痛苦的样子,你没赶上,对他而言不一定是遗憾。”
他浑浑噩噩地坐上回故乡的飞机,身侧是爷爷的骨灰盒,窗外的蓝天白云仿若虚化,仿佛还能感受到颠簸带来的眩晕与失重感。
悲痛掠夺了他的呼吸,浓重滑腻的深潭没过他的头顶,双臂再怎样划动都探不出水面,气泡从口鼻溢出,遮挡住视线,铺天盖地的回忆朝他涌来。
“上次的事情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廖睿哲给他打电话。
“他要买断技术,往后做二代产品,这也是你同意的?”他声音很冷静。
廖睿哲沉默几秒开口道:“我们之前的对赌是不可能赢了,下个月我们三人就是一干二净一穷二白。”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们惹不起这种纨绔疯子。”
三个小时的热搜,被打爆的电话,合作伙伴离去的身影,教授愤怒无奈的眼神……
他是小城镇里走出来的高材生,十八岁那一年几乎踏破门槛的采访,把他推到了一个不属于普通人的高度,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
而后世界就仿佛冷眼等他坍塌,看他坠落,看他目睹着自己失去一切。
所谓的崇高科学理想,到头来不过是资本天秤上的几斤几两罢了。
江墨醒来时,如同获救一般大口呼吸着空气,他躺在床上缓释着噩梦带来的压抑感,侧头望着窗外夜幕沉沉,双臂撑起身推开了窗户。
夜色浓得像是能触摸到,空气中弥漫着沉静的凉意,连树叶都停止了沙沙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沉睡。
他心想,其实是能要贺展书相信的,那么多过往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但是爷爷真的愿意看见这样的自己吗。
就算爷爷愿意,他不愿意。
“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贺方知打了个哈欠,把刚刚读到的这句画上波浪线,继续在早读的噪杂声中寻找老师说的好句好段。
手里是装订成册的打印资料,荟萃了古今中外名篇佳句,在交付给语文的清晨时间里,大家不是在背课文,就是在做积累。
“叮零零——”
下课铃响了,语文老师梁敬春扶了扶厚厚的眼镜片,从后门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贺方知借着从书包里拿书的动作,在手机上搜索这句话的原语,他觉得有些拗口,可能是翻译的缘故。
刚看了两眼,就被沈沐晴猛戳胳膊肘,他迅速把手机往里一扔,拿出数学书放在桌子上。
班主任刘芸正在门口横眉怒目,仿佛能用眼神把人钉在墙上,无声无息地叫嚣着“我看你们谁一大早就来睡觉”。
在这样的威压之下,班里迅速从早读声中安静下来,有几个原本打算出门打水的见此情况,也立马回到了座位上。
贺方知习惯了这样的氛围,自觉地翻开课本,准备预习内容,脑子里重复着刚才的搜索内容。
“But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
心中默念两遍,他思考着这句话应该是——但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好好利用课间,有问题交流问题,没问题安静学习,不要像楼下一样,一打铃就跟老鼠似的满地乱窜!”刘芸声色俱厉的声音在教室中响起。
不一会儿,就有人从侧后方过来,小声弯腰和他说,“方知,昨天这题我不会,能给我讲一下吗?”
是二组小组长应实,贺方知往里侧身为他让开一点位置,使他不至于突兀地站在教室走道中间,扫了一眼,是昨天的压轴题。
其实一会儿刘芸肯定会讲的,他想说,但看在刘芸的眼神压迫下大家勤勤恳恳学习的模样,还是认真为他讲解了一遍。
他回去的时候贺方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应实正在给别人继续讲那道题。刘芸已经走到他们组旁边,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肯定与赞赏。
规训。贺方知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自己课本时,想到这个词。
“方知,中午食堂不?”宋柏问。
贺方知从讲台上下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说,“不了,我爷爷做饭呢,我得回去吃。”
“好,路上慢点。”
贺方知洗了个手,往校外走,一路上遇到许多同学往食堂,顺路打招呼聊着天。过了食堂便人不多了,他加快步伐去车棚。
哪怕他路上算得上风驰电掣,到家时贺展书也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站在门口给他开门,笑呵呵地说他,“跑这么快,别出汗着凉了!”
“热死我了!快点凉快!”贺方知把校服外套往沙发靠背上一丢,就往桌子前凑,“今天的凉拌萝卜丝呢爷爷?”
贺展书让他去洗手,转身去厨房端了一个盘子出来,“这儿呢!多放一会儿入味儿。”
待二人坐下,贺方知就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他最喜欢吃爷爷调的凉菜,尤其是水萝卜,爽口还带着一丝甜意,开胃下饭。贺展书碰了碰盘子边,往他那边推,说“你今天再尝尝这个洋葱鸡蛋炒肉,看还有没有上次的怪味儿。”
贺方知先说“没有”,然后夹了块肉细细嚼着,评价道:“挺好吃的,我觉得就是油的问题。”
贺展书便说,“那以后不用那个油了,做饼子的时候再用。”
每天上午课上一半贺方知就饿了,他吃饭太慢,早上都是随便垫点肚子,中午回来才吃得像顿饭,也因为饿肚子吃得快了许多。贺展书往常都是吃饭时候问他几句学校里的事情,没什么长辈架子,贺方知乐意和他多说。
“上周你没回来那天,有个小男生来咱家吃饭了。”贺展书挑起话头。
“啊?谁啊?”贺方知愣了一下,这左邻右舍基本都是爷爷这个年纪的,家里不常有小孩。
贺展书回想了一下,“叫江墨,说认识你,刚好我从超市回来碰上,帮我拎东西来着。”
“江墨啊,爷爷,你怎么会遇上他?”贺方知心想,这个人来了我家也没和我微信说一声。
“好像是受伤了,没去上学,路边碰见我就非要帮我拎东西,那架势和抢似的,估计看爷爷头发白了,以为爷爷有好大岁数,拎不动呢。”贺展书想起来就觉得好玩儿。
“噗嗤”贺方知也被这悍匪一般的雷锋行为逗乐了,“做好事儿还不留名呢,他没和我说。”
“是啊,我看那小男生人不错,你以后在学校可以接触接触,蛮有缘的。”贺展书说的慢条斯理。
自从他跟着爷爷生活,爷爷就时不时记住他的一些同学,然后下一次在他提起名字时依次对号入座。贺方知心里明白,爷爷是用这种方式参与到他的生活中去,好让他们不至于有天堑一般的代沟。
于是他便多说了几句关于江墨的事情,“他是10班的,不过他数学应该不错,我认识他就是因为他来问了我一道数学题。”
贺展书眉目舒展,“能被你说不错,看来数学差不了。”
下午饭点广播的音乐声响起时,教室里大部分人还在专心地订正物理试卷,贺方知默不作声地从书包里掏了一把,起身从教室后门出去,避开冲向食堂丧尸一般的人群,绕到人少的侧边楼梯,往西边体育场后走。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他弯腰穿过树林,丛林探险般地跨过大腿高的灌木丛,来到围栏旁。
已经有三三两两个学生在此处作贼似的张望,贺方知站了一会儿,手机才震动起来,他接起电话,和外卖员精准接头,取到了垂涎已久的黄焖鸡米饭,随后立马撤离。
三中明令禁止学生点外卖,保障饮食安全。出校回家吃饭的学生可以打假条,没有假条的一律食堂就餐,贺方知回家骑车要二十分钟,晚饭时间加起来不到五十分钟,1班还特地浓缩到半小时以内,完全没有出门的可能性。但再好吃的食堂吃多了也味同嚼蜡,贺方知便偶尔点点外卖,目前为止还从未被抓捕。
再次以一个帅气的跨越跳过体育场外的灌木丛时,贺方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为什么今天取外卖的人这么少。
方才他等外卖时,怎么后面一个人都没来。
秋天的傍晚总是迅速而短暂,五分钟之差看到的晚霞光景就大不相同。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他借着夜色缓步靠近那条体育场前面的小石子路,屏息凝神。
安静的可怕。
巡逻老师偶尔来抓几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抓到就要通报批评。往常都是在外卖接头的围栏旁抓人,饭点过去抓住几个算几个。后来学生们看见老师来就跑,只要跑得快,外卖包装撕掉信息往路上垃圾桶里一扔,混进食堂,老师也不可能进去一个个揪人。
或许是久久围猎没有猎物落网,巡逻老师这次变聪明了,不再蹲守外卖点,而是在回程做拦路虎。教学楼在最北边,从体育场后面想回去就一条小道,中间拐弯是个不可提前预知的视线死角,一抓一个准。
贺方知靠在离拐弯不远的墙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微弱的责骂声,忽然声音变大,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树枝扰动声,往这边逐渐靠近。他身形一顿,迅速往回跑,经过体育场侧门时看见器材室开着,一下子钻进去把门合上。
器材室的布局像极了地下室,虽然在一楼,但因为墙外就是校外居民区,窗户只修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半臂高,还上了防盗栏,布满无人打理的灰尘。此时夜色已浓,原本开着门还能看见门口的篮球架子,一关门顿时黑的不可视物。
贺方知刚借着惯性往里迈了两步,手指头就甩到个冰凉的东西,吓他一跳。
这屋子里常年不见太阳,阴冷十分,他随即想起里面都是些陈年的铁架子破皮球,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瘸腿桌子烂纸箱,就算杀个人藏里面,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有人进来一趟,不由心里有些发怵,摸索着重新往门开合的那一边走去,打算开个小缝确认老师走了就出去。
刚走了两步,他就踩到一个不硬不软,形状不规则的物体,质感非常像……
他弯腰探了探手,除了同样冰冷的铁板,没摸到障碍物,上面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他触碰后掉在了地上。
贺方知没心思管是什么,试探着往前迈了一小步,又踩到了像刚才一样的物体。
这下他汗毛乍起,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个感觉非常像打球时踩到了别人的脚。
靠!
贺方知不禁脚下一软,打算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赶紧出去。
黑暗中近在咫尺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带起这里的灰尘与回音。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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