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生

　　那年车黎明才十五岁，在大街上看见穿着校服、和他一样高的同龄人手上拿着他从未见过的游戏机，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不平等，而他自己所做的才是与年龄不相符的事情。

　　头一年生活得很艰难，有次老板拖欠工钱，下着大雪，他和工友在老板门前守着，差点冻死在除夕夜里。过了年，他终于看清了现实，老老实实去了工地搬砖。最开始他只能帮别人装车，最后习惯了用力气，也能扛起几十斤的水泥，挑砖头。后来，他在工地上认识了一个刮腻子的师傅，师傅教他粉刷，师出半年，车黎明也能自己在外面接活，好歹过上了能抬起头的生活。

　　以前他从来都是遇事不决、只顾心直口快，在打拼的过程中也挨了不少拳脚，现在渐渐也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车黎明后来跟着一个工地老板做长期工，终于摆脱了居无定所的生活，拿了第一个月的工钱买了一台山寨机，给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

　　车黎明以前从来不敢往家里打电话，奶奶肯定会心疼他让他立马回去，而他又是那种无法被安慰的人。只要他狠不下心来赚钱，回家当缩头乌龟，不过是两个人一起等死而已。

　　他也结交了些狐朋狗友，交情虽然不深，但至少能抱团取暖，走到绝路的时候好歹有人能够拉对方一把，至少不会饿死在异乡。但车黎明总是怀念以前的那种纯粹的友情，和现在的比起来，现在看人都觉得这人脸上写着个“钱”字。

　　车黎明做了大半年，终于往家里打了一笔钱，奶奶在电话那头哭了很久。

　　“奶奶没本事，小明如果现在还在读书的话，现在都应该参加高中毕业考试了……”

　　车黎明知道奶奶是心疼他，虽然他已经认清了现实，但还是常常想起意外去世的爸爸和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的妈妈。也不知道他来这世上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吃尽各种各样的苦头吗？

　　“奶，你还说这些干什么？你现在不用管我，你照顾好自己就好，等我今年拿到工钱了到时候就回来过年……”

　　“小明！快点出来吃饭了！”外面的工友还在叫他。车黎明正打算挂了电话，可是奶奶这两年耳朵变得越来越不灵光，还在那边自顾自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你还记得闵生吗？他现在在咱们家里面，家里面的挑水什么的都让他干，我就轻松多了……”

　　车黎明的手一松，手机差点掉到水沟里去，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闵生？”

　　闵生是今年秋天出现在他们家附近的。最开始谁都没有认出那就是闵生，因为他蓬头垢面，脏乱的头发长过了肩膀，身上穿着单薄的衣服，拿着一根木棍在垃圾堆里翻东西。奶奶最开始没认出来，闵生好像也没有认出奶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人。奶奶给他东西吃，闵生接过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

　　最终是闵生认出了出来玩的蓓蓓，因为蓓蓓是一只背部有个黑色爱心标记的奶牛猫。

　　闵生认出蓓蓓的时候分外兴奋，跟着奶奶进了门，连连问车黎明在哪里。奶奶通过他不太正常的举止和断断续续的话语知道了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傻子。

　　当时的传言是闵生的爸爸带了闵生去治病，但许多街坊邻居说已经看到闵生在这附近游荡了很久。有人猜测闵生大概是和他爸爸走丢了，但是有好心人联系了闵生的爸爸，却一直没有人接电话。大家猜测闵生的爸爸大概是不想要这个儿子了。

　　其实也正常，闵旗早就看不惯自己儿子了，更何况他变成了一个傻子，他最后的良心大概也是把儿子丢到福利院里去，可没想到儿子跑了出来。大概是追寻着小时候的一些零碎的记忆，闵生居然跑回了自己家附近。

　　只可惜他们家的房子早就被转让，已经不是闵生的家了。

　　最开始，车黎明的奶奶准备把闵生送到福利院去，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闵生一直赖在他们家不走，还主动帮奶奶干活。久而久之，奶奶也习惯了闵生的帮忙。这孩子没有了之前的娇气，给一口饭吃就能养活，就算变成了傻子，脾性也很好，倒也成为了黎明奶奶孤苦生活的一个陪伴。

　　奶奶一方面是出于对这孩子的怜悯，同时也算是对闵生妈妈的一种回报。车黎明知道闵生的事的时候已经不容他反应，闵生好像早就成为了他的家人了。

　　车黎明不太清楚他当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好像牵着自己回家的念想又多了一份。那年他订了最早的车票，从距离家乡一千多公里的海滨城市，坐绿皮火车回到了家。一路上接近一天半的火车旅程，他下车的时候拖着行李好像站都站不稳，正准备出站的时候在站台上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们家离火车站还需要转车。火车站里面全是接送家人的队伍，车黎明从来没有想到这队伍当中还有属于他的一份。

　　闵生的模样没有变，还是一张怯生生的白脸，婴儿肥退了些，脸上嵌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要不是他那出挑的个头在人群当中分外显眼，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秀气的小姑娘的。奶奶把闵生收拾得再也看不出原来叫花子的样子了。

　　闵生面对着车黎明的嘴一张一合，中间隔了许多人，车黎明也听不清楚，只看见他急不可耐地朝着他的方向挤过来。

　　车黎明没有想到闵生还认得他。车黎明长高了，变得又黑又瘦，脸上也冒出了与年纪不相符的邋遢胡茬，常常没有时间打理。还是被已经变成傻子的闵生立即认了出来。

　　车黎明很多时候在想，闵生变成傻子说不定是一件好事，他大概会忘记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的事情，过得比以前快乐。车黎明才不会轻易失去他。

　　小时候的事情他已经快记不清了，但是看见闵生之后有那种莫名的亲切感，让他从心底终于松了一口气，放松了他紧绷了几年的神经。大概是因为闵生帮他照看奶奶，也能让他安心上班，不至于忧心忡忡。

　　闵生过来接过车黎明的行李，语气当中抑制不住兴奋，“小明！我来拿。”

　　车黎明一愣。大概是他听见奶奶整天这样叫他，兴许是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的全名了，“闵……生，你这样叫我干什么？”

　　“回……先回家……”可是闵生不懂车黎明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把车黎明往前拉着。他们两个一直都认识，不过在闵生眼里，车黎明也不知闵生还记得自己多少。

　　他一直都记着闵生。闵生却忘记了他很多。包括车黎明对不起闵生的部分。

　　收留一个残障人士常常会引起别人家的议论，很多时候人们用最邪恶的想法去揣测好人。这条大街上还有很多户捡垃圾的，奶奶在收废品的时候不免和他们发生冲突。最终谣言就传开了。

　　车黎明在外边赚到了钱，难免引起别人的眼红。有人上门来，让车黎明介绍他的孩子去工地上班。车黎明清楚，如果这时答应了别人，后续还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的事情，他就委婉拒绝了。从那件事情之后，什么样的谣言都来了，大多说他们家收留闵生只是为了以后向他爸爸索取巨额的报酬，更离谱的是说他们会把闵生卖到没有人的地方去。

　　这些谣言车黎明最开始的时候都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从闵生身上发现了异常。

　　奶奶说闵生在车黎明回来之后就变安静了，只知道蒙头干活，都很少出去玩了。车黎明问为什么，奶奶说闵生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可能把车黎明的性别记错了，一天到晚就和奶奶说车黎明是他的媳妇，肯定会怕媳妇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可能也只觉得这是一个笑话罢了。只有车黎明记得小时候闵生对他做出的某些容易让别人误会的举动。

　　当天晚上他就拉着闵生教育了半天。根据奶奶的话，有意把闵生收为干孙子的意思，也就是让车黎明认闵生为干弟弟。是弟弟的话就不能成天瞎叫，让别人误会了就不好。

　　车黎明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解释清楚，闵生当场就撅着嘴，看起来分外伤感的样子，过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委屈地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要我走？”

　　车黎明刚才说的一堆纯粹成了对牛弹琴，“不是，我只是让你别这样叫我。这样不正常。”

　　“我不要！”闵生脑袋里只有一根筋，把任何不符合他预期的东西统统当成是对他的嫌弃，“你是不是要把我卖了？”

　　车黎明奇怪，“谁说的？”

　　“没有谁！”说完闵生踢开炕上的被子就往外面跑，穿着一件单衣就跑出去了。车黎明才明白这些天来他为什么会拼命干活，大概是听信了外面那些人的话，说他和奶奶的善意就是不安好心。

　　他赶紧披上大衣追了出去。闵生根本就没有厚衣服，身上的还是以前车黎明上初中时候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滑稽，半条手臂几乎都裸露在外面受冷风侵扰，冻得紫红紫红的。

　　“你去哪里？”闵生看见车黎明出来了，转身就走，低头往大雪深处走去。

　　车黎明知道拦不住这头倔牛，回屋子里面拿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又追了上去。

　　他冲上去把闵生的身子转过来，看清楚了他脸上快要冻结的几道泪痕。

　　车黎明急促地喷出一团热气，热气迅速在冷空气中凝结成冷雾，“你别听那些人乱说。”他把衣服展开给闵生穿好，用手背给他擦了擦眼泪，“你上哪里去？”

　　“去找妈妈。”闵生的声音带着鼻音，这样子再持续下去肯定会感冒。可车黎明听到“妈妈”这两个字的时候却再也做不出阻拦的动作。听说闵生的妈妈当年是卧轨自杀，后事是闵生的爸爸安排的。除了闵生，恐怕没有人知道她妈妈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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