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潺潺

　　福寿宫中檀香一片，寝殿中有佛二三。
　　香炉中的安神香升起袅袅白烟，飘向蒲团前跪下念经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肤白体圆，涂着口脂，画着高翘的眼尾，朱钗满头，在佛前穿得过分招摇华贵，俨然没有一副诚心向佛、心性恬淡的模样。
　　一太监打扮的人手持拂尘迈入殿中，步履匆忙扰散了烟气：“太后娘娘，拥春堂送东西来了。”
　　“不过节不办酒的，平白无故送什么来。”佛前之人停了念珠，略微偏头却没起身。
　　“是个木盒子，模样倒是挺精美。”那太监将盒子恭敬呈到太后面前，语气中是压不住的高兴。
　　太后只睨一眼，随后又闭目转动念珠：“哼，他派谁送来的？”
　　“是徐掌印身边的谢公公。”
　　谢怀枝，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主，年纪轻轻便成徐哲成的心腹之一。
　　太后这才正眼瞧那玩意，身边候着的嬷嬷也识趣上前，揭开木盒盖子。
　　只是当那木盖揭开，一颗脑袋赫然出现在三人视野中，满是惊恐的苍白之脸正朝太后，诡异万分。
　　应太后一声尖叫向后倒去，这小太监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手上的盒子都扔了，那颗头就这样飞出木盒，撞碎了寝殿内的一尊瓷佛。
　　福寿宫内一时大乱，太后气得杖毙这无辜的小太监，又唤来心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承华那丫头明知拂了徐哲成的面子会出什么样的事，还是放任她的从表兄弟惨死他手？”片刻宣泄后，太后坐在榻上，目色冰凉。
　　“再说，承吉遇刺岂能只怪他？这宫门总把头还是徐哲成，他又怎么敢把自己的过错全权责罚在我可怜的表侄身上！简直欺人太甚！”
　　“一个两个光会算计怎么削哀家的权，当真都是群白眼狼。原以为承吉痴傻后当会安宁些，哪知这承华与徐哲成联起手来更是毫不留情！当年若没有哀家百般护着，李承华那丫头怎能从先皇后爪牙中活下来！”
　　“她人如今在何处？”
　　“长公主殿下往纪平殿方向去了……”
　　李承华来到纪平殿时，正有嬷嬷在哄李承吉入睡：“陛下，赶紧歇息吧。今夜翟侍郎可得晚些来，您先睡着吧！”
　　大帮子丫鬟侍卫挤在殿中束手束脚，想拦住光脚上蹿下跳的皇帝又恐有所冲撞，一时陷入僵局。
　　“陛下。”
　　自李承吉从马背上摔下心性变如孩童起，李承华便再未喊过一声哥哥。只因在他心中，对一些事物的认知都还停留在两兄妹无依无靠的时候，他的妹妹还没有这么高的身量，是不认眼前这个妹妹的。
　　站在桌上的男子闻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李承华极其相像的面容来，只是要多些英气，双眸澄澈，现下披头散发的，倒真难让旁人辨雌雄。
　　瞧见是平日里待他最好的姐姐来了，他立刻翻身下桌，赤足三步并作一步奔到李承华面前，方要亲昵相拥又好似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伸长脖子向后张望，似是在找什么人。
　　李承华望着他微敞开的衣襟里露出的白布，泪花登时翻涌而出，立马伸出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真切而颤抖：“出了这样大的事怎不和我说！”
　　被捧住脸颊的李承吉眼中露出怯懦，嗫嚅半天最终将要说的话吞下肚：“华姐姐不要哭。承吉没事。”
　　这副懂事的模样看得李承华心中酸涩，想当年六皇子何其意气风发，庙堂之上怼得朝臣心服口服，饶是大权臣贺晏，也没少在他手上栽跟头，可如今……竟变成这般有苦不能说的人来。
　　“陛下，殿……华姑娘身子弱，进来些聊吧。”奶娘赵嬷嬷看向李承吉赤着的脚，出言提醒。
　　自出意外之后，受伤的李承吉记得天下人，却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妹妹早已长大成人，不认早已出嫁又和离多次的紫阳长公主为胞妹，他们哭过闹过很多回，最终李承华还是选择了妥协，以“华姑娘”为名，以朋友的身份与之相处。
　　李承华听到这话才收敛情绪，从汇芳那接过一个锦布包装的食盒，放在桌前。李承吉果不其然被其吸引过去，坐到桌前，身旁的丫鬟们忙上前趁机为他穿上鞋袜。
　　“这是什么？”
　　“是翟侍郎托我带给你的。他今夜要陪他的美娇娘，是不能来看你咯。”仅一个转瞬，李承华便可以重展笑颜，若无其事地与他说笑。
　　“美娇娘？”李承吉托腮思忖半晌，又摇头道，“胆小鬼还没及笄呢。就算他们有婚约在身也不能成婚，华姐姐说的不对。”
　　胆小鬼，是李承吉幼时对李承华的称呼。
　　他总是笑她怕黑怕打雷怕老鼠，总是“胆小鬼”长“胆小鬼”短的叫着，但其实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到雷雨夜兄妹两还是得团团挨着母妃才敢入睡。
　　“他俩的婚约早没了，胆小鬼她不愿意嫁。”
　　不知道是怎么戳中李承吉的心，他突然拍案而起，脸上也带上怒色：“怎么可能！殊昱家世好，为人也温润有礼，对朕的妹妹也颇有照顾，我实在想不出承华不愿意嫁的理由。”
　　“人再好又怎样？”李承华也是少有的与李承吉犟起来，跟着拍桌而起，“人再好，没情意，那也是白搭。你妹妹可从不稀罕嫁给一个不两情相悦的人！本就是强扭的瓜，你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娶，更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嫁！你叫我嫁过去到底是为你还是为我！”
　　这番话越说越激动，甚至带上哭腔，底下的人皆是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们都在心中暗暗猜想紫阳长公主是在说经过多方考量后意欲给她和翟大公子赐婚的少年帝王，还是那位以婚事作媒、摄权攫利的司礼监掌印。
　　“吵吵嚷嚷做什么？”
　　厉声穿过珠帘，众人往外看去，只见帘后隐约走来一黄黑色服饰女子，头顶珠钗金饰在烛火映衬下放着夺目的光彩。
　　“陛下，是太后娘娘。”众奴仆跪下行礼之时，还不忘提醒皇帝注意礼节。李承吉虽不是很情愿，但也乖乖照做。
　　李承华则是收了泪，一迈步坐在桌前，背对身后之人。
　　应太后热情地将李承吉扶起，转头冲李承华斥责道：“你倒是越发没规矩。”
　　“母后常年在福寿宫为陛下祈福，今日怎么深夜来访。”
　　差人带李承吉下去歇息，应太后的脸色立马沉下来：“怎么？哀家如今就连想去哪里都还得和你报备不成？”
　　“母后说笑了。您是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自是想去哪便去哪。”李承华端起宫婢沏的茶，一字一句道。
　　“哼。所谓尊卑贵贱、天命正统，在某些为非作歹的小人面前，也不过只是一块遮羞的幌子罢了。”
　　应太后这番话说得并不含蓄，李承华只是报之一笑：“您说得对。陛下贵为天子，是维系南北诸多派系的重要纽带，身边却出现以权谋私、玩忽职守的宵小之辈，值守当夜竟在纪平殿与宫女行媾和之事，让翟殊昱一介文臣去对付刺客，是何其置天下之主性命于不顾，置皇家脸面于不顾。”
　　望着这女人的面色越来越差，李承华脸上露出得逞的笑：“母后难道觉得此等人，不当杀吗？”
　　大雍京城虽定于国土相对中心位置，但对于南北方的管理难免会有鞭长莫及之处，使用得当的地方氏族力量便成为皇家操控权力的好手。
　　除去早已被削权去势的应氏外戚，如今朝堂大致分作三大派别，分别是以李承华联合徐哲成为首的篡权派、为皇恩天命与世间黎民立身的守正派、以及一心另拥新君治国的立新派。
　　而打着“维护天子权威”名号的守正派，则是以南方翟氏为首，汇聚南北氏族能人，他们借着与李承吉的关系，成为平衡篡权派和立新派的中间力量。
　　但自余尚书遇难、权收徐哲成起，立新派的势力不减反增，连守正派里的一些老人都看不过此等令人臣心寒之事，隐有倒戈之迹。现下更有以忠臣风骨扬名的翟殊昱亲历这等荒唐事，难免让下头的人心动摇。
　　若李承吉有个好歹，这杆权力秤必定发生不可控的倾斜，暂时与徐哲成拴在一起的应太后势必也将遭受万人声讨，难有善终。
　　“母后既已做不得垂帘听政的人，就安安心心在这宫中颐养天年。若实在是无聊，便叫徐掌印多寻些可心的人陪您解解闷。”
　　应太后无法在这上面继续反驳，一转话锋：“和那下贱玩意纠缠在一起对你究竟有何好处？但凡你对应氏上点心思，也不至于名声如外头所言那般不堪，你兄长承吉与我也不至于陷入如此被动境地。”
　　“下贱玩意？母后怕是忘了，当年你口里的这下贱玩意是如何三番两次从先皇后手中救下我性命，又是如何在太子逼宫造反时救我们于水火。他顶住千夫所指为我们母子三人尽心谋划，才有如今皇兄登基为帝，你贵为太后的局面。”
　　应太后拿起烛台边的剪刀挑着灯芯，微弱的烛火随她动作摇曳，昏黄的光影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翳：“当年你杀你外祖和大舅，哀家亦是这套说辞千百般求你，可你如何回应？你只说‘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我且问你，与你血脉相连的外祖都会被滔天权欲迷眼，置人伦不顾，那个与你无亲无故的罪臣余孽，又怎会甘心永远侍奉在你身边？”
　　说这番话时，她人慢慢挪步到李承华身边，话毕，手中的剪子也已经贴在长公主细腻洁白的脸颊上。
　　“这些事还不必母后来操心，毕竟外祖和大舅犯的可是外戚摄权这些谋逆大罪，不过倘若徐哲成也有这种不臣之心，我也定当不会放过。”
　　李承华蹙着眉头用手推开她拿剪子的手：“看来您当真是在宫中待腻了，竟也习得冷宫那些人来疯的本事。不如明日便启程去相国寺静静心？”
　　应太后不与李承华继续争，毕竟再这么说下去她还真可能讲不过李承华，想着去相国寺可是个难得的出宫机会，便也没有拒绝，将剪子往旁边一扔，拂袖而去。
　　第二日清晨又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上马车，接过李承华亲自准备的行囊，摆手叫人回去歇息。
　　或许到底是血浓于水，这对母女就是这般奇怪，一会儿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一会儿又能偃旗息鼓，万分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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