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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信佳
今年长安又雪。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细雪铺在道上与房顶。刘邦坐在屋内,看着淮阴侯站在廊间。两三只乌鸟挤在房檐下,韩信抬起手,接住一片夹在洁白雪花里悠悠坠落的漆黑鸦羽。
刘邦下意识想要皱眉——他有一瞬觉得淮阴侯就像那片羽毛,但没落进谁的手中。天子于是开口:“站在那干嘛?嫌不够冷?”韩信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顺着皇帝的意思进了屋内,落座与刘邦对面。刘邦看着他的外衣上沾上的几片雪花,强硬地将一个手炉塞到对方手里:“这样的天气还穿的那么少站在廊下,你比起狸奴还不如,狸奴尚知道躲冷。我看你是想要得了风寒,又能不去上朝?”
淮阴侯把手炉拢在手里,一开口又是些不敬的句子:“陛下说笑了,臣不受风寒也不会去上朝的。”
皇帝被韩信这理直气壮的态度气的发笑:“上朝能要了你的命?”
“要不了。”韩信坦言,“但臣现今无用之人,比之朝堂,还不若在府上修兵书对陛下用处大些。”
刘邦被堵了一下:“……行了,不上便不上吧。朕看你上朝开口折损的是朕的寿数。”
“陛下千秋万岁。”韩信没有追着这个话题不放。他默然片刻,忽然向皇帝伸出手,把掌心握着的黑羽给天子展示:“陛下,看。”
“看什么?”刘邦端详了那被握的有些皱成一团的羽毛,没看出这片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么,要献给朕?”
这句话本是打趣,谁料淮阴侯竟然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是,臣献给陛下。”
皇帝哭笑不得,伸手拿过韩信手心的羽毛:“卿这样的献礼,朕还是第一次见。”
韩信收回手,重新拢住怀里的手炉。他自然地说:“陛下日后可以以此凭吊臣。”淮阴侯思考了一下,又迟疑地说:“您应当会稍微凭吊一下臣吧?”
天子动作顿了顿,但随即又笑骂:“凭吊什么?你真当你老子我千秋万岁?年纪轻轻就想着让朕凭吊你了。”
“陛下自然是千秋万岁的。”韩信只说。他不去争辩谁凭吊谁,好像刚刚的话不过是心血来潮。刘邦也不再言及更深的东西,换了个话题,手上却悄然将那片鸦羽收进袖中。
淮阴侯像熄灭的火。刘邦有时心想。
像炭火烧干了热的部分,只剩下灰白的余烬,还闪着一点微弱的火星,时而爆出一点将尽的跳动。
有时候天子驾临淮阴侯府,看到韩信在写一封帛书。刘邦偶然一瞥,却见那帛书只开头落了几笔墨痕。他问韩信在写什么,却得来一句轻飘飘的“遗书”。皇帝被噎住话头,觉得无奈:“你不呛朕一句不舒服?”韩信看上去很无辜:“臣所言都是实话,坦率对君,如何呛陛下了?”
刘邦拿淮阴侯无法——也不是真的无法,但天子看着韩信就觉得无奈。他见过这捧已经将烧烬、或者可能已然烧烬的火焰燃着的样子,大将军壮志凌云,齐王神采飞扬,楚王意气风发。他何等年轻何等骄傲,旁人求不得的才华被韩信攥在手中随意挥洒,烧得无比明艳。
可皇帝却觉得这火烧的太旺。他不是观火的人,他在火里,所以他想要韩信熄灭——刘邦仍然记得韩信于云梦喊出“我固当烹”时的凄厉,他那时稍有一分恍惚:韩信当是野火,缘何此时竟然恍若玉石跌下,脆弱地碎落一地呢?
刘邦当夜去看过韩信,楚王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过,被人脱了服饰,缚绑着压在囚车上。天子抬手想要触他的脸,被躲了过去。刘邦不恼,解了外袍披在韩信身上,道:“夜露寒凉,卿莫要病了。”
韩信开始尚撑着冷然的神情,皇帝如此对他,却叫他眼眶一酸,抬头问道:“陛下真觉得臣有反心?”
刘邦垂下眼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异姓王——马上就不是了。他叹了口气,又触上韩信的侧脸,这回韩信没有躲,他仰着脸,等着天子的回答。“你确实容留了钟离昧。”皇帝眼中有一些怜悯,“楚王能够谋反和要谋反,其实是差不多的。”
“与朕去长安吧。”刘邦这样和他说,他看到韩信的眼底暗下去,但他只是转身离开,留下一件带了天子温度的衣服盖在韩信身上。
刘邦想着刚才碰到韩信脸颊的凉意,心里知道那件留下的外衣不一会儿也将被寒夜带走温度,他大概终于将这火给熄灭了。
但他不是不感到惋惜。
宫人奉上韩信首级的时候,刘邦实际上愣了一下。
死是很直白的事,刘邦伸指按住韩信的唇——凉的刺骨。皇帝心想,那一点火星也燃尽了。
刘邦想起韩信给过他一片羽毛,叫他以此凭吊自己。也许那时他就知晓今日,毕竟他的将军再聪明不过。刘邦找到那片羽毛——这样轻飘飘的东西在这宫中尚得以保存,韩信竟然不能。天子对着韩信的头颅发愣,他翻起手让羽毛在韩信面前飘落。
“你看。”天子说,“像不像卿?”
淮阴侯闭着眼,无法回答他。
黑羽飘到头颅的前面,静悄悄的,果然没有谁接住它。
刘邦又想起韩信与他说的,他在写遗书。天子知晓淮阴侯死前所言,更想知道需要细细斟酌落笔的帛书上留下了什么。是怨怼,是剖白,亦或同他死前那句一般……要说自己有悔?可惜皇帝翻遍了淮阴侯府,都不见那封他常见韩信在书写的布帛。
怪事,那东西还会飞了不成?刘邦思来想去,忽然听萧何求见,言称罪臣韩信死前托他将一封帛书转交于天子。
折叠的布帛呈到刘邦面前,刘邦忽然有些紧张:韩信写了什么呢?他有怨吗?有悔吗?有恨吗?天子竟然生出一种忐忑之心。
刘邦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帛书,却不料布帛上居然是大片的空白,韩信写了那样久的东西却不是满篇的怨言,而是一句话: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1]
这便是淮阴侯想留予皇帝的唯一的话语了。
[1]:为《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其实是东汉乐府诗,我偷来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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