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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户
下过雨后的青石板路,被晨光一照,润润的。村东头那间久未住人的青砖院子,今日难得地敞开了门。
一辆骡车停在院门外,几个被雇来的脚力正吭哧吭哧地往下搬箱笼,看着沉甸甸的,还有一股药香味儿。郝季明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裰,窄袖挽着,正亲自指挥着,将几个看着最沉重的箱子小心翼翼地搬进堂屋。他额上见了汗,神情却是舒展的。
王婶和几个妇人挎着洗衣盆,远远地站定了瞧热闹。
“瞧见没?那口描金的箱子,怕是不便宜!”一个妇人努努嘴。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家当不多,书倒是不少。”
王婶撇撇嘴,目光往隔壁陈家院子瞟了瞟:“京城来的大夫,跑到我们这山洼洼里落户,稀奇哦。”
郝季明似有所觉,抬头望向这边,脸上立刻漾起笑意。他快步走到院门处,朝着几位妇人方向,规规矩矩地拱手行了一礼:
“各位乡邻早安。在下郝季明,初来宝地,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说完,他回头招了招手,小药童立刻机灵地捧过一摞用油纸包好的物事。郝季明接过来,亲自分发给几位妇人,笑道:“一点自家配的草药茶,夏日里煎水喝,最是解暑祛湿。”
妇人们愣了下,纷纷接了过来,脸上也挂了笑。有人道谢,有人念叨:“郝大夫太客气了嘛!”
日头渐渐爬高,将院中那棵老榆树的影子拉得短了些。
杨全带着王素春和杨穗过来了。王素春手里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青菜和一小罐鸡蛋,脸上带着淳朴的热情。杨穗跟在她身后,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步子轻缓。
“郝大夫,忙着呢?”杨全开口,“以后就是邻居了,有啥要出力气的,莫客气。”
郝季明忙迎上前,深深一揖:“杨村正,王夫人,杨姑娘。劳动您几位过来,已是过意不去。”
王素春把篮子往他手里塞:“拿到拿到!邻里邻居的,讲究这些做啥子!”
郝季明不再推辞,笑着让药童接过。他看向杨穗,温言问道:“杨姑娘这几天身子可还好?前次给的那本小书,如果看得吃力,不必心急。”
杨穗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声音清澈:“劳郝大夫记挂,一切都好。书也在读。” 她眼神比平日明亮些许。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杨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郝季明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自然地往屋里走了几步,避开旁人,低声商议起事情来。
院中,王素春正热心地帮药童把青菜放在阴凉处。
午后阳光有些懒散地洒在泥地上,几只土狗在远处的桑泡树下打着盹。
李彤挎着个小篮子,在郝家院外不远处的地里摘菜,眼神不住地往那边瞟。见郝季明得了空在院中整理药材,她理了理衣裳,笑着凑过去:“郝大夫,这就安顿下来啦?”
郝季明抬头,认出是那日溪边见过的妇人,笑着应道:“李嫂子,正在收拾。日后便是近邻了。”
“哎哟,就是听说蔡老大夫从临县回来了,就是这几天官路遭堵了嘛,难得你还过得来,”李彤见他态度和气,胆子大了些,往前又凑了凑,压低声音:“郝大夫,你医术高明,我想问问,有没有啥子方子,是专门调理身子,容易……容易怀娃儿的?”
这话说得又快又急,郝季明听得半懂不懂,连蒙带猜,才大致明白。他脸上并无异色,依旧温和道:“嫂子,调理身体需得望闻问切,因人而异。你若信得过,得空时可来寻我,仔细诊过脉象,方能论治。”
李彤得了这句准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笑开了花,连连道:“要得要得!那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日头偏西,炊烟袅袅升起,混杂着各家的饭香。
隔壁陈家,陈礼喝了药,正靠在窗边的竹榻上养神。他脸色仍有些苍白,听着隔壁院里隐约的说话声。
陈寡妇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菜稀饭进来,见他望着窗外,便低声道:“隔壁那个京城来的大夫搬来了。等你再好些,娘去割块肉,请人家来屋里吃顿饭,好好给你瞧瞧。”
陈礼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陈寡妇端着碗坐下来,拿着瓢羹要喂他,被陈礼挡下来,伸手把碗拿自己手里,自己一口一口吃着。
生着病,陈礼胃口并不太好,给陈寡妇看得眉头直皱。
“病得饭都吃不下,还跟你老娘客气迈?我经优你还不高兴了?”
陈礼笑笑,知道他娘是这个性子:“高兴,高兴,就是怕你累到了嘛,你也去吃呀。”
陈寡妇絮絮叨叨着,又去灶屋看火了。
炊烟渐渐地也少了,躲在山后的夕阳也渐渐敛了光彩。
夜色像一滴浓墨,在溪水里润开,渐渐染透了整个村庄。
郝季明送走了最后一位来送柴火的村民,闩上院门。
月光如水,洒在刚刚规整出模样的院子里。
他在院中竹凳上坐下,静静望着堂屋桌上母亲的牌位。
远处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竹凳随着动作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京里时,虽然祖父俸禄少,但幸得今上赏赐,也有一个不小的宅子。家规森严,他又是这一辈最小的一个,由祖父带着,难得听到这些声音。
这时,篱笆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郝季明抬头,看见杨穗静静地立在月光下,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澄澈的、冒着微微热气的糖水。
“郝大夫。”她声音清柔,“这是我娘煮的。搬家劳累,喝碗糖水,缓缓力气。”
郝季明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院门处,双手接过陶碗。碗壁传来的暖意,让他指尖微微一蜷。
“多谢伯母,也多谢杨姑娘。”
他看着那碗朴素的糖水,心头竟觉得比什么珍馐都来得珍贵。
杨穗笑着微微摇头。
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动了一下,才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郝大夫,实在是不好意思叨扰您……您给我那本《三字经》,我看到‘培土生金’那里了。是不是说,脾胃好了,肺也会跟着好起来?”
她问得直接,眼神专注,仿佛这是此刻顶顶重要的事。
郝季明看着她这般神情,心里觉得欣慰。
他放缓了声音,解释道:“正是。脾属土,肺属金,土能生金。故而调治肺系虚损之症,常需从健脾入手。”
杨穗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了然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我晓得了。” 那笑意虽淡,却让她整张脸都明亮了起来。她后退半步,“夜色深了,不打扰郝大夫歇息。”
说完,她微微屈膝一礼,便转身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去,蓝灰的衣裙在月华下泛着淡淡的光,很快融入了夜色深处。
郝季明手持那碗温热的糖水,立于门前,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晚风拂过院角的竹林,簌簌作响,轻轻掀起他方才正打算看的那本医书书页。
他低头,看着碗中晃动的月影,又抬眼望向这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院落。糖水的甜意仿佛顺着喉咙,一路暖到了心里。
转身回院,他将空碗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并未立刻进屋,而是就着明朗的月光,再次拿起那本医书,想将傍晚未看完的一章读完。
然而,书页刚翻开,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敲门声便打破了夜的宁静,伴随着一个男人焦急的呼喊:“郝大夫!郝大夫!睡下了没?救命啊郝大夫!”
郝季明心下一凛,立刻放下书卷,快步上前打开院门。门外是住在村西头的张石头,一个平日里总爱吹些垮垮的汉子,此刻却满头大汗,脸色煞白。
“郝大夫,对不住这么晚打扰您!我屋头那个,突然肚子疼得打滚,冷汗直流,看着……看着不对头啊!” 张石头语无伦次,双手比划着,眼里满是惊惧。
“莫急,我这就随你去。” 郝季明没有丝毫犹豫,返身回屋提起随时备着的药箱,“边走边说,怎么回事?晚上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他锁上院门,跟着脚步踉跄的张石头快步往村西头走。夜路崎岖,只有月光照亮脚下。
“没、没吃啥特别的啊,就跟平常一样,稀饭,咸菜……” 张石头喘着气,努力回想,“哦!对了,吃饭的时候,她看到村口有个带着娃儿的妇人讨水喝,样子造孽得很,就把自家带的两个菜饼子分了一个给那个娃儿……会不会是……”
郝季明眉头微蹙,想起早上杨村正交代的话,心中那股隐约的不安感逐渐清晰。
也不一定,如果是疫病,不会发作得这么快。
他安慰着张石头,心里也安慰着自己,加快了脚步。
到了张家,只见张石头的妻子蜷缩在榻上,面色惨白,呻吟不止。郝季明立刻上前诊脉,观其舌苔,又仔细按压询问腹痛的位置。
“是急性的肠痈,兼有些食积不清。” 郝季明迅速做出判断,语气沉稳,安抚着病人家属,“莫要过于惊慌,病不大,能治。”
他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先为其针刺足三里、天枢等穴以缓急止痛。随后又取出备好的药材,让张石头赶紧去生火煎药。一番忙碌下来,妇人的痛楚渐渐平息,冷汗也收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郝季明写下药方,嘱咐张石头明日按方再去抓药巩固,并切记这几日饮食务必清淡洁净。
待他收拾好药箱,婉拒了张石头递来的诊金,只道“邻里相助,应当的”,踏出张家门时,夜已深沉。
回望漆黑静谧的村落,郝季明的心情却不复之前的宁和。
张石头口中那个“带着娃儿的妇人”,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他抬头望向夜空,月明星稀,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却也格外莫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气,握紧了手中的药箱提梁,朝着村东头那盏微弱的灯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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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架空的,关于医药理的东西都是我编的啦……不要太较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