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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
第二卷·烽火连城
第六章旌旗
1938年三月，徐州飘着倒春寒的雪霰子。
林小漫蜷在城隍庙戏台后厢房，针尖在棉絮间穿梭如飞。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木兰从军》壁画上，恍惚间竟似千百个女子在飞针走线。脚边箩筐里堆着前线送回来的血衣——那些被硫磺烧穿的窟窿，总让她想起郑实秋肋下狰狞的伤疤。
"第三十七件..."她在账簿上划下刻痕，指尖冻疮裂口渗出的血珠，把"秋"字染成朱砂色。这是郑实秋教她记账时特意改的私印，说等打跑日本人就带她去苏杭开医馆。
子时梆子刚敲过两响，庙门外忽然炸开马蹄声。程云声裹着硝烟撞进来，电报封套上的火漆印映着血光：“大捷！台儿庄！”
林小漫手一抖，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滚落在刚缝好的中将衔肩章上，将那枚金色将星浸得愈发璀璨。她忽然想起半月前那个雪夜——郑实秋指着地图上那个弹丸之地，眼里燃着她从未见过的野火：“这里，要成为日本人的绞肉机！”
满城爆竹声里，她抱着棉衣奔向指挥部。沿途商铺泼出的庆功酒在青石板上结冰，像极了那年百乐门打翻的香槟海。
郑实秋立在作战室沙盘前，捷报在他指间簌簌作响。代表日军的黑色小旗东倒西歪，可他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军需处报来的棉衣数量，竟比实际发放的少了整整两千件。
“给军政部的谢礼，倒是分毫不差。”他摔碎茶盏，碎瓷崩到《徐州防务图》上，正扎中"贾汪"二字。三天前那个冻死在战壕里的娃娃兵，临终前还攥着半块观音土，说等棉衣来了要给娘亲写信。
门帘忽被掀起。林小漫逆光而立，怀里的棉衣堆成雪丘，发间沾着的棉絮在汽灯下泛着银光：“北街绣坊的娘子军，又赶制出八十件。”
郑实秋转身的刹那，作战地图被风卷落，露出压在下面的《洛神赋图》摹本——这是上月她生辰时送的礼。此刻洛神裙裾上的云纹，正与她旗袍下摆的补丁重叠成诡谲的图腾。
“手怎么了？”他突然攥住她手腕。
林小漫慌忙藏起缠满胶布的十指：“染坊娘子教的土方子，用花椒水泡…”话未说完，整个人已被扯进怀里。郑实秋的唇碾过她冻裂的指尖，咸涩的血味混着硝烟，烫得她脊柱发麻。
“明日有暴雪。”他下颌抵着她发顶，喉结滚动的声音震得她耳膜发痒，“跟我去汉口。”
窗外忽然传来汽车鸣笛。徐秀芝踩着貂皮暖靴进来，翡翠耳坠撞出冰碴似的脆响：“哟，咱们的林南丁格尔又来送温暖了？”她将一沓礼单摔在沙盘上，“英国领事夫人捐的五百件羽绒服，可抵得上你这些破棉絮？”
林小漫瞥见礼单末尾的钤印——徐氏商行刚卖给日占区的钨矿，此刻化作领事夫人襟前的蓝宝石胸针。她忽然抓起案头裁衣剪，寒光闪过处，徐秀芝鬓边一缕卷发飘然落地：“夫人这头发，倒是比前线的棉纱更金贵。”
当夜子时，郑公馆地窖。
徐秀芝盯着玻璃罐里悬浮的胎儿标本——这是去年流产时她偷藏起来的。酒精灯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电报底稿，将"克扣军需"四个字烧成蜷曲的灰蝶。管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老爷派人查账，怕是瞒不过...”
“把城西粮仓烧了。”她将东洋商会的汇票塞进《金刚经》封皮，“让那些记者拍个够——郑夫人为筹军饷，连祖产都变卖了。”
佛龛突然倾倒，郑夫人的牌位砸碎在地。徐秀芝抚过小腹处狰狞的刀疤，忽然想起新婚夜合卺酒里的麝香——她早知是郑实秋的手笔，却甘愿饮鸩止渴。
林小漫在油灯下拆开第七件血衣。
这件与众不同，胸袋里藏着半块烧焦的怀表，表链缠着褪色的白玉兰绣帕。她忽然认出针脚——这是她上月托周禄送往前线的冬衣，怎会染着郑实秋的硝烟味？
“林姑娘！”程云声破门而入，肩头积雪簌簌而落，“师长在贾汪阵地...需要棉衣！”
狂风撞开窗棂，将《木兰诗》残页卷进火盆。林小漫抱起棉衣冲进雪夜，怀表齿轮在她掌心咯吱作响。城墙上捷报横幅被风撕成碎布，如招魂幡般飘向血色黎明。
而二十里外战壕里，郑实秋正将最后一件棉衣裹在机枪手身上。士兵们不知道，他们将军贴身的羊绒衫，早拆成了绷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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