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浅浅

　　夏雨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潮湿的树干。梧桐叶上的积水簌簌而落，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林浅的质问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尖锐："那你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办？"她的指尖深深的掐进手掌，好似是激动，又好似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橘猫从树梢跃下，金属吊牌和地面接触的响声刺破凝滞的空气。夏雨突然恍惚得看着项圈，突然意识到这项圈就好像一道无形的锁链——既锁住了流浪猫，也锁住了她们之间摇摇欲坠的信任。她伸手想去解项圈，就因过于着急，指尖被金属扣划出了一道血痕："上周采风时他说这项圈能防跳蚤......"
　　"所以你就接受了？"林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接受他的手链，他的画室邀约，他镜头里那些暧昧的构图？"她踢开脚边的猫粮，猫粮滚进了积水里，像极了那个暴雨夜从铁盒中散落的纽扣。
　　夏雨突然抓住林浅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那你呢？"她扯开自己的帆布包，掏出一叠电影票根，"三号的《海上钢琴师》，15号的《情书》......每次我说要和社团活动，你就买同一场的票坐在最后排？"泛黄的票根在雨中迅速洇开墨迹，1999年的字样模糊成扭曲的泪痕。
　　林浅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想起那些独自蜷缩在影院角落的夜晚，爆米花的甜腻与银幕上的对白交织成细密的网。第七排那个扎马尾的背影每次转头与旁人低语，都像利刃划过她精心构筑的冷静表象。
　　"上周三画室的监控录像。"夏雨的声音颤抖着，从手机调出模糊的画面：林浅深夜潜入画室，用美工刀划破陈学长的写生作品，"你以为戴着口罩就认不出？你转身时背包挂掉了《雨巷》的书签——那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我还不至于傻到连自己送的东西都认不出来"
　　雷声在天际炸响，雨势陡然转急。林浅看着视频里自己偏执的身影，突然想起母亲精神病发作时撕碎全家福的模样。遗传性的偏执像蛰伏的毒蛇，终于在此刻亮出獠牙。她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宿舍楼外墙。
　　"你监视我？"她的笑声比雨更冷，"就像我收藏你每一张废稿？"她突然扯开衬衫纽扣，露出锁骨下方用防水贴保护的纹身——夏雨随笔里那句"你是我永不坠落的星"，墨迹还泛着红肿。
　　夏雨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林浅突然消失后出现在纹身店的监控画面。当时店主说"那姑娘死死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血滴得到处都是"，而她竟天真地以为那只是林浅又一次心血来潮。
　　"我们都病了。"夏雨跪坐在泥水里，脸上说不清是雨水更多还是泪水更多，"我贪恋所有人的温暖，你执着于独占的纯粹......"她的手掌捂住了脸庞，声音呜咽地从指缝中传出，"还记得天文台那个雨夜吗？你说星星的轨迹都是循环的......"
　　林浅突然剧烈颤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两周前的暴雨夜，她们蜷缩在天文台的防潮垫上。夏雨用暖宝宝焐热她冻僵的手指，说"就算宇宙热寂，我们的轨迹也会永远重叠"。此刻那些誓言在雨中碎成锋利的玻璃碴，将两人割得鲜血淋漓。
　　"让我帮你。"夏雨伸手去够林浅锁骨上颤抖的纹身，"我们去城南的心理咨询所，我认识一个很好的医生......"
　　"别碰我！"林浅猛地甩开她的手。纹身贴被扯落的瞬间，未愈合的伤口在雨水中绽开血花。她转身冲进雨幕，帆布鞋踩碎水洼里两人的倒影。夏雨的呼喊被雷声吞没，只有阵阵的雷声和夏雨偶尔的一两个呼喊的字音。

　　林浅在背靠在床铺的边缘，坐在地板上蜷缩了整夜。雨水顺着窗户的表面滑落，在外面窄窄的窗台边缘上汇成小小的水泊。她数着水滴，看它们将月光折射成支离破碎的光斑——像极了夏雨手机里那张银杏道抓拍照，只是此刻满地金黄的落叶都化作了尖锐的玻璃。
　　晨光初现时，她摸出藏在储物柜的铁盒。生锈的铰链仿佛在专门和她作对一样，卡住三次才打开，最上层是夏雨初中时的作文本，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茉莉花瓣。那篇《我最好的朋友》末尾用红笔写着："林浅的眼睛像深夜的湖水，藏着星星的倒影"。当时的夏雨举着作文本在操场追她，马尾辫扫过她发烫的耳尖："浅浅你看，我把你写在了过去，也写进了未来！"
　　一夜过去，无论有怎样的矛盾，现下她们还是需要去教室上课。

　　楼下的喧闹声突然放大。林浅透过窗户看见夏雨抱着课本匆匆走过，衬衫下露出画满可爱小狗的绷带——那是上周她们在她家做饭时意外烫伤的，自己亲手包扎的蝴蝶结。夏雨的帆布包上挂着新的柴犬挂件，随着脚步晃动的弧度刺痛她的视网膜。
　　校医室的消毒水味让林浅想起那个暴雨夜。她盯着手背上的输液针，听见帘子外夏雨压低的声音："......还是不肯吃饭？"陈学长的回答混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今早发现她在美术楼晕倒，体温39.8......"
　　林浅的指尖抠进床单。她想起自己烧得意识模糊时，有人用沾湿的棉签轻触她干裂的嘴唇。那双手带着熟悉的茉莉花香，却在喂她吃药时颤抖着打翻水杯——就像此刻帘外突然响起的碎裂声。
　　"小心玻璃！"校医的惊呼中，夏雨蹲身收拾残片的背影与记忆重叠。林浅看见她后颈新添的创可贴，边缘晕着碘伏的黄色，与天文台那天的晒伤痕迹完美重合。当夏雨的手指被玻璃划破时，林浅差点冲出去，却在听见陈学长的安慰时死死攥住被角。

　　深夜的图书馆古籍区，林浅正在细细比对两本《文心雕龙》的批注。左侧是她自己的藏书，右侧是夏雨昨天归还的馆藏本——在"情以物迁"的段落旁，多出一个小小的便签，上面拿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当我凝视你时，字句都化作星轨"。
　　她的钢笔悬在半空，墨水滴在仿古信笺上晕开乌云。上周她们在这里争论"兴会标举"的释义，夏雨突然用沾着奶茶的指尖在她手背画心形："这就是我的兴会"。此刻那个早已被洗干净的糖渍，正在她的心里变得更加粘稠。
　　"同学，闭馆了。"管理员的声音惊得她钢笔掉落。弯腰捡笔时，她看见夏雨缩在对面阅览桌下，膝盖上摊着《精神分析引论》，泪痕在弗洛伊德的肖像上蜿蜒。两人的目光在桌底相撞，夏雨慌忙用书遮脸，却露出袖口的绷带——那里用红笔画着歪扭的星星。

　　校刊编辑部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浅盯着电脑屏幕上夏雨的新诗《雨弦》，光标在"你是我琴箱里震颤的雨"这句反复游移。三天前她亲眼看见夏雨在顶楼露台写这首诗，当时陈学长举着单反说要拍"创作特辑"，而镜头却几乎贴上夏雨颤动的睫毛。
　　"林学姐，这期专栏真的不用夏雨学姐的插画吗？"编辑助理怯生生地问。林浅的视线扫过桌上《雨巷》的配图——夏雨用晕染技法画的丁香姑娘，眉眼间全是自己的影子。她握紧咖啡杯，看着拿铁表面的心形拉花在震荡中溃散："换库存图。"
　　午夜打印机的嗡鸣中，林浅将夏雨偷偷塞进她背包的速写本锁进档案柜。泛黄的纸页间满是她的睡颜：枕着《追忆似水年华》午睡时翘起的发梢，查资料时咬笔杆的侧脸，甚至高烧时泛着潮红的面颊。每幅画角落的日期串联成隐秘的时光轴，终结于争吵那天的空白页。
　　解剖楼后的流浪猫据点，林浅蹲在雨棚下添猫粮。橘猫"小雨"蹭着她的裤脚，项圈早已换成朴素的皮质款。两周前她跟踪夏雨到这里，看着对方在雨中跪着给猫咪包扎伤口，白衬衫被泥水浸透也浑然不觉。

　　"它不肯让我靠近了。"夏雨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林浅僵在原地，看着潮湿的帆布鞋尖停在自己影子里："自从那天......它只吃你喂的罐头。"
　　雨声敲打雨棚的声响陡然放大。林浅数到第七滴雨水坠落时，夏雨忽然蹲下身，沾着颜料的指尖轻轻碰触橘猫的耳朵："我给陈学长的画......都是你的眼睛。"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画布上重复描摹你的轮廓，好像这样就能......"
　　惊雷炸响的瞬间，橘猫窜入灌木丛。林浅的掌心躺着枚生锈的吊牌，是今早从旧项圈上拆下的。夏雨的体温透过潮湿的衣袖传来，与天文台那夜的温度完美重叠。当第一道闪电照亮夏雨眼下的乌青时，林浅突然发现她们都在对方瞳孔里碎成了星尘。
　　心理辅导室的沙漏即将流尽。林浅盯着沙粒在玻璃管道中形成的漩涡，听着屏风后张医生温和的劝解："两个伤痕累累的人拥抱，只会让伤口溃烂得更快......"
　　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诊疗单边缘。泛黄的纸张记录着夏雨这月的就诊记录：暴食、失眠、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诱因"栏里，"重要关系破裂"的字样被反复描粗，像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她木讷的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却在路过一栋楼时，停住了脚步。
　　楼里传来《月光》的钢琴声。林浅冲到窗户旁，看见夏雨在活动室练琴。本该包扎纱布的指尖在琴键上飞舞，结痂的伤口渗出丝丝血迹。当她们的目光穿透落地窗相遇时，夏雨突然弹起变奏曲——正是她们初遇那日，在图书馆用手机分享的版本。
　　林浅的泪水砸在诊疗单上，将"建议保持距离"的字迹晕成蓝色的湖。她转身冲向琴房，却在门口撞见陈学长捧着止血绷带。夏雨染血的指尖在琴键上按下终止和弦，笑着说："这首《雨声变奏曲》，原本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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