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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时间已至下午三点,哈里斯仍没有出现。伊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但仍无法抑制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她抬起头,试图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这个房间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综合体。海边别墅当然不是伊蒂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两个爸爸把大宅全权交手给女儿后,伊蒂不免对着自己儿时在房间里留下的幼稚印记感到难为情,想要把他们全部清理掉。然而这一决定罕见地遭到了两个爸爸的坚决反对,于是双方各退一步,俄里恩和雷米便把女儿的各种童年“佳作”搬到了海边别墅。也就到了现在,伊蒂面对着墙上的彩虹桥下一家人;小小的女超人,后面跟着两个弓着腰提斗篷的男人;以及用蜡笔写成,每个字母换个颜色的“我要成为一切”标语,后面缀了三个大大的感叹号,火柴棍一样的字迹加之已经有些褪色的蜡笔印记,让这排字母看起来像是发育不良的小树苗。但伊蒂笑了,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她轻轻地把手印上满墙的涂鸦,日记纸张和照片拼贴,像是最初考古学家在洞穴里发现人类的第一枚手印,忍不住想隔着时空与那过往的幽灵握手,但又带着一丝对逝者的敬畏与惶恐,便在再三思索后改为一个轻柔的,手掌微贴的触碰。
伊蒂的手指逐一抚过保存完好的记忆碎片,最终还是落在了那句“我要成为一切!!!”,她的嘴唇下意识蠕动着,带着水汽的字句徘徊于唇齿之间但又在喉咙处被过于炙热干涩的空气蒸发,消失不见。伊蒂闭了闭眼睛,后颈感受到那个曾经无所畏惧地写下这句话的小女孩大笑时喷出的温热鼻息。
冷,浑身刺骨的冷意如小锤子般一下下地敲击着还没完全苏醒的神经。伊蒂勉强睁开眼睛,等了一会儿视线才清晰起来。眼前是一个昏暗的房间,说是房间,但房顶很低,正常人站着只能半弓着身子,大概率是拿来储物而非住人的。坑坑洼洼的地面湿滑而黏腻,在一些地方聚成小小的水坑,充满了伊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液体。现在她的神经基本都苏醒过来,鼻腔里开始涌入呛人的泥土,苔藓与霉菌的气味——地下的味道。也许正是因为潮湿,伊蒂目力能及的墙壁都片片剥落,大小不一地散落在地上,再被不知名液体浸湿,像腐坏的□□。
哈里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被打伤的狗。喉咙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伊蒂支起身子爬到他的身边,指甲缝里浸满了脏污但她没有心思在意:“哈里斯?哈里斯!”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稍稍弯了一下,哈里斯抬起手放在唇边:“嘘,让我睡会。”
伊蒂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绷住的身体现在一下子松懈下来,无力,疼痛又开始在每一个关节叫嚣。他们俩的手脚都没有束缚,但伊蒂尝试着调动元素却毫无反应,法阵也黯淡无光。
“是屏障,”哈里斯说,他这会儿已经慢慢坐了起来,靠在一旁毛乎乎的墙壁上,“我比你先醒,什么都试了,不行。我的猜想是,”他顿了顿,又闭了下眼睛,“我猜他们把地窖全部封闭起来了,也许到了楼上有人的地方才可以使用能量。”
伊蒂攥了攥拳头:“那我就想办法上去。”
哈里斯没说话,一片寂静中只有水时不时落下的滴答声,毫无节奏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极其分神,仿佛下一秒的声音就能宣判被囚禁者的命运。哈里斯着迷地听着,他的头部仍未从之前的击打中缓过来,其实在伊蒂醒来前他就已经吐过一次,现在看东西带着若隐若现的彩色光圈。他是尽量对着角落里的便盆吐的,但些许呕吐物还是沾上了他的衣服,腥臭的气味到现在还在鼻尖。就在哈里斯又要睡过去时,伊蒂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声音很小,哈里斯还以为是自己的听力也开始出错,他睁开眼睛,不远处小小的身影佝偻着,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包裹起来。伊蒂没看他,只是又说了一次,声音清楚了许多:“哈里斯,对不起。”
哈里斯没有动静,但过了一会儿,伊蒂听见他的方向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转过去,碰上了同样望着她的哈里斯。男孩费力地移动过来,紧挨着伊蒂坐下,把脸埋进了女孩的肩窝。这是他们默认的和好姿势。伊蒂脑海中闪过无数他们在湖边的瞬间,她的整张脸埋在哈里斯的肩膀上,后者或穿着柔软的羊绒衫,或穿着薄薄的衬衣,皮肤的温度和干净的肥皂气息顺着记忆灼烧到这个阴冷而不见五指的地牢。肺部好像被不明成分的气体所侵蚀,让伊蒂每次呼吸都变得艰涩,湖边,猎豹的凝视化作灰色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她只想让潮水尽快将自己淹没。“对不起,”伊蒂又说,简直像一声叹息,仿佛这几个字是她现在有勇气吐出的全部音节,仿佛这几个字已经提前被女孩亲手刻上自己未来的墓碑,扬起的细小石粉堵塞了她现在的口鼻。
但哈里斯没让她把那句话说完,他抬起脸,在这个泥沼般的地牢里,他吻了伊蒂,后者明显吃了一惊,稍稍后退了一下,被哈里斯觉察到,于是这个吻变得蜻蜓点水,伊蒂刚感受到对方干裂发热的嘴唇就结束了。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刚刚吃惊的退缩是否伤害了哈里斯,但后者看起来没多在意,只是挑了挑眉毛,语气倒很温和:“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说过的对不起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的多。” 伊蒂竭力搜刮着合适的话语,调笑的,安抚的,却一无所获,于是只把再次把眼睛移开。她就这样听到了身旁哈里斯低声道:“没什么可抱歉的,我不后悔,哪怕我们真的出不去了我也不后悔。”伊蒂抬起头,正对上哈里斯凝视着她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如碎裂的宝石般闪烁,两人都顿了一下,这次是哈里斯把目光转开了。男孩牢牢地盯着自己沾满污秽的鞋子,好像那突然成了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东西:“我之前的话是认真的,能为自己选择的家人做点什么我就很满足了,而如果最后的时刻还能和我选择的人在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那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伊蒂怔住了,她想说“你也是我选择的人,想说“不我才是最幸运的”。她想最认真地叫哈里斯的名字,对他说出那三个字。伊蒂能听到那个被从小宠到大的小姑娘,在金色的和平时代对哈里斯说出以上所有话语,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她只是伸出手臂,牢牢地环住了哈里斯,感受到对方的手也落在她的后背上,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安慰地轻拍着。但他们没有再试图接吻。
两人在黑暗中不知又过了多久,没人再说话。伊蒂稍一动弹全身关节就刺痛起来,连带着后颈都像被什么噬咬着似的,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要支撑不住头颅,便闭上眼把后脑勺靠在了墙壁上,黏腻的感觉带着阴冷席卷而来,伊蒂突然想到了俄里恩爸爸和雷米爸爸,想到了阳光下木色的台面和冒着热气的茶,鼻子猛地一酸。
但眼泪在这时没有用,她想活下去,此前伊蒂从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生的渴望是如此恳切,直到这座地牢,直到刚刚哈里斯说“最后的时刻”,伊蒂才听到自己胸腔中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能是今天!绝不能是今天!”,也许那个声音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来没有施以注意。她想带着哈里斯一起活下去。伊蒂从未这样虔诚地对面目模糊的上帝祈祷,祈祷让他们这些无可救药地把锚点系于生活之上的愚人能在黑夜中走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哈里斯把头轻轻抵在车窗玻璃上,冬日的温度一点点渗入他的额头,让他又不得不缩到椅背上。也许是前几天下了雨,又或者是即将被彻底淘汰的列车早已无人照料,窗玻璃上肉眼可见的全是斑斑点点的印子,泥色的轮廓或只是一片干涸的水迹,大片大片地交织在一起,把窗外的白色天空分割成稀稀落落的小块。
现在列车的速度已经比过去慢了不少,很吃力似的喘着粗气,哈里斯能听到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鸣笛,好像濒危动物的哀嚎。高速铁路,高速动车都渐渐变为过往,哈里斯身在其中,只觉得自己坐的不是通往海边别墅的列车,而是一颗从未停止内部塌缩,不断坠往过去的不明恒星。这么想着,眼前的事物突然有些模糊起来,也许艾妮和纳德是对的,他应该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再走。哈里斯把腿又往椅子边挪了挪,双臂环胸——一个下意识的防备姿势。他闭上了双眼。
脚步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铁栅栏外:“男孩,到门边!”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哀嚎。狱卒警惕地举起油灯向里望去,只见男孩跪在地上,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在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孩。从门口的角度看不到女孩的脸,但狱卒可以看到她垂下来的一只手,那只手随着重力和哈里斯的惯性而摇晃着,在油灯的映照下显得苍白而毫无生机。狱卒的脸一下白了,上面让他把男孩带去审讯,但反复告诫他说那个女孩不能动,章家大小姐是他们目前最好的筹码。
也正在这时,男孩的哀嚎再次响起:“我感受不到她的心跳了!把她带上去治疗,求求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狱卒这时也被吓坏了,章姓女孩是在他的看管下出了差错,虽然他什么也没做,但若真出了问题想都不用想被推出去做挡箭牌的会是谁。
“把她放在地上,退后!”狱卒吼道,左手警示性地举起□□。男孩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愿意放手。“我说,退后!”狱卒按了一下按钮,□□在昏暗的光线中迸发一片出危险的蓝色。男孩终于退开了。
狱卒走上前,一手仍举着武器,另一只手粗鲁地往女孩脖子探了探,有心跳,只是极其微弱。他试图把女孩拖起来,但对方软趴趴的身体只往下坠。狱卒咒骂一声,把油灯放在地上,别扭地弯下脖颈,用一只空闲,另一只仍牢牢抓住武器的手反身去把女孩扛在肩膀上。
就在这时,阴影里的哈里斯冲过来,用力在狱卒完全暴露的后颈上狠狠劈下手刀。狱卒应声倒地,但也许是体格的悬殊,竟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趴在潮湿的地上扭动着试图去够掉落的电机枪,但一只手比他快一步,伊蒂捡起武器,像攥着一支火炬般把它牢牢地握在掌心。她看起来仍然毫无血色,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手和膝盖都在微微颤抖,但刚刚流失的力量此刻正迅速重新回到她的身体中。微粒家族确实给地窖加了屏障,但他们忘记了地下是一个极其模糊的定义。伊蒂和哈里斯合力只挖掘了一米,前者就感受到了熟悉的能量。接下来把生命体征暂存在土壤中等等就没那么难了。
伊蒂抬脚要往台阶方向走,但哈里斯拽住了她:“你回去。”
然而伊蒂只是看着他,两人对视片刻,最终还是哈里斯别开了视线。他先迈步向上走,能听见伊蒂脚步很轻地跟在后面,哈里斯发现经历过刚刚发生的一切,女孩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种陌生的东西,那是一颗炽烈的白色火苗,在风的拂动下只是愈发明亮,焰尾愈发高涨,仿佛下一刻就会吞噬掉周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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