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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暮色漫过便利店玻璃时,德克萨斯正在厨房切土豆丝。我端着新进的鸡蛋推开门,听见刀刃撞击砧板的节奏比往日轻快三分。她扎着便利店促销赠品的碎花围裙,银发在夕阳里泛着蜜色,案板上的胡萝卜片薄得能透光。
“青椒肉丝怎么样?”她头也不回地问,锅铲敲在铁锅边沿当当作响。我凑近看时,她忽然用铲起片抵到我嘴边:“试咸淡。”
刘伯的脚步声混着塑料袋窸窣声传来时,糖醋排骨刚出锅。老人拎着瓶荔枝罐头倚在门框:“隔着三条街都闻着香。”
德克萨斯转身添了副碗筷,瓷勺碰在玻璃碗上的脆响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小陈这刀工了得。”刘伯指着厚薄均匀的藕片,假牙在灯光下泛着瓷白:“比我老伴当年......”
话音突然断在罐头开启的啵唧声里。德克萨斯将荔枝肉舀进我碗里,糖水在碗底积成小小的琥珀色月亮。
穿恐龙睡衣的男孩扒着门框探头,他妈在后面尴尬地笑:“说闻到糖醋味睡不着。”
德克萨斯默默盛了碗排骨递过去,孩子接过碗时油星溅到睡衣上,她已抽出湿巾擦净恐龙尾巴。
“陈哥以前也这么会做饭?”隔壁水果店老板娘端着杨梅挤进来,指甲上的碎钻在灯光下晃眼。我摇头时,德克萨斯突然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他只会煮泡面。”
刘伯的汤勺突然停在半空:“那年你爸走的时候,你蹲在店门口吃了一个月方便面。”
空调滴水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德克萨斯起身关小燃气灶的动作带翻了盐罐。
“现在有我了。”她擦着洒落的盐粒突然说,指尖在桌下轻轻勾住我的小指。冰镇酸梅汤在玻璃杯外凝出的水珠滴落,在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岛。
水果店老板娘讪笑着岔开话头:“这杨梅泡过盐水......”
话音未落,她五岁的女儿突然指着德克萨斯眼角的疤:"姐姐这里疼吗?"
满室寂静中,德克萨斯俯身将杨梅核剔进骨碟:“早就不疼了。”
孩子伸手摸她发梢时,她忽然转头问我:“明天进点儿童餐具?”
夜风掀起窗帘时,最后一位客人带走空罐头瓶。德克萨斯将剩菜装进印着卡通猫的保鲜盒,冰箱灯光给她侧脸镀上冷蓝。
“那个......”她突然用锅铲柄戳我后背:“要哭的话,围裙借你擦脸。”
我对着她笑笑:“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我心里清楚,我从未走出曾经的阴霾。
——————————
凌晨三点的雨声像细密的鼓点,我赤脚踩过积水的地板。便利店后门的铰链刚上过油,推开时只发出叹息般的轻响。墓碑定位早就刻进肌肉记忆,闭着眼也能摸到第三个转角处风化的石狮。
雨帘模糊了便利店招牌的霓虹,怀里的白菊沾了雨水变得透明。鞋跟陷进泥泞时,身后传来极轻的枯枝断裂声——我以为是野猫。
父亲的墓碑前积着半掌深的雨水,刻字凹陷处游着孑孓。我跪下来时裤管吸饱泥浆,白菊刚放上碑顶就被风掀翻。伸手去捞的瞬间,雨突然停了。
抬头望见黑伞骨架上凝着珍珠似的水串,德克萨斯湿透的发丝贴着脖颈,便利店制服外套下露出睡衣的草莓图案。她右手握伞,左手拎着我忘在玄关的拖鞋。
雨珠顺着伞骨滚进我衣领,她忽然蹲下身,把拖鞋套上我沾满泥浆的脚。墓碑上父亲的名字在她瞳孔里碎成光斑,我这才发现她左肩全湿透了——伞面始终朝我倾斜四十五度。
远处闪电劈开云层时,她将另一支白菊放在母亲碑前。花茎上缠着便利店收银用的粉色缎带,在雨里泡成深红。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雨滴在缎带上敲出凹痕,直到她突然伸手抹去我脸上的雨水——或许混着别的什么。
墓碑上的积水倒映着惨白闪电,我凝视着德克萨斯睡衣下摆滴落的血水——那是方才在泥泞里被碎石划破的伤口。雨珠顺着她湿透的银发滴在我手背,混着掌纹里渗出的暗红。
“我爸的肠子挂在方向盘上。”我忽然开口,指尖抠进墓碑边缘的青苔:“那年货柜车撞碎挡风玻璃,他握着我的入学通知书”
雨水灌进喉咙,我比划着三十公分长的玻璃碎片:“三角状的,从这里——”
手指戳向自己右眼下方:
“贯穿口腔,削断了三颗臼齿。”
德克萨斯的伞晃了晃,阴影掠过母亲墓碑上褪色的生辰。我抓起湿透的白菊揉碎,汁液像极了那年顺着车厢裂缝流淌的脑浆:“我妈抱着我蜷在后座,她的颈椎骨刺穿皮肤支棱出来,像折断的伞骨。”
“他们掰开我妈僵死的手指把我扯出来,她小拇指的指甲盖留在了我校徽上。”
德克萨斯忽然蹲下身,沾满泥浆的睡衣下摆浸透了血水。她撕开便利店制服的袖口,布料缠上我不知何时抓烂的手掌。我盯着她后颈发梢滴落的液体,分不清是雨还是脓血:“葬礼那天我在停尸房吐了七次,腐烂的脏器味道渗进每个毛孔——”
她的手突然握紧,我疼得嘶气时看见她睫毛上挂着碎肉般的雨珠。便利店的烘干机在远处轰鸣,像极了殡仪馆火化炉的嗡响:“活着的人,伤口会结痂。”
墓碑旁的野草突然剧烈晃动,我踹开第三块石板下的碎石堆,露出底下巴掌大的小碑。德克萨斯的呼吸声在雨幕里凝成白雾,她手中的伞突然倾向右侧——那里刻着我用美工刀深深刻下的“陈小雨,十六岁”。
“她死的时候像条脱水的鱼。”我抠着碑角发黑的苔藓,指甲缝里渗出血丝:“白血病把她的牙龈泡成烂肉,每次咳嗽都会喷出黏膜碎片。”
雨水混着记忆倒灌进喉咙:“最后三个月她瘦得能看见心脏在肋骨下跳动,每次化疗后呕吐的胆汁里都漂着牙齿。”
德克萨斯突然攥住我鲜血淋漓的手,便利店急救包的纱布缠上来时,我闻到她袖口残留的关东煮汤底味道。远处雷声碾过云层,我撕开结痂的回忆:“临终监护仪报警那晚,她突然回光返照说要吃草莓冰淇淋。我翻遍十二条街的便利店......”
黏腻的雨水顺着脊椎滑进裤腰:“回来时她的瞳孔已经扩散,融化的冰淇淋混着鼻血滴在病号服上,像流产的粉色胎儿。”
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德克萨斯突然用绷带捆住我抓向墓碑的手。她睡衣的草莓印花沾着泥浆和血,变成腐烂的深褐色。我盯着她腰间别着的便利店钥匙串,金属反光刺痛视网膜:“火化炉打开时我抢了块腿骨,藏在收银台最底层的抽屉——”
她的手掌突然捂住我的嘴,虎口的茧蹭裂了唇上干涸的血痂。我咬破她掌心时尝到便利店的消毒水味,混着铁锈味的唾液顺着腕骨流进她袖管。墓碑群在闪电中泛起青白磷光,我看见她瞳孔里映出三个墓碑的倒影——第四个位置空着,积满血雨。
墓碑间的积水泛起暗红涟漪,我盯着德克萨斯被我咬出血的掌心发笑。雨水冲开她银发间的血污,露出额角被我抓伤的裂口:“看见了吗?”
我扯开浸透的衬衫,胸口的陈年烫伤像团焦黑的鬼脸:“这是小雨打翻开水瓶留下的,那年她刚学会走路。”
德克萨斯突然拽着我的手腕按向墓碑,掌心伤口渗出的血填满了“陈小雨”的刻痕。她沾血的睫毛颤动如垂死蝶翼:“你每天擦拭收银台七遍,货架按生产日期排序,关东煮定时补货——”
她沾血的手指戳向我狂跳的太阳穴:“这些仪式困住的不是亡魂,是你自己。”
我踢翻脚边的白菊,腐烂的花瓣粘在德克萨斯渗血的膝盖上。远处便利店的霓虹招牌在雨中短路,爆出青紫电火花:“你以为我不想走?”
“现实的钉子已经把我钉在这里太久了,我永远都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她突然扯下便利店胸牌按在我掌心,金属棱角刺进伤口:“现在这个也钉着你。”
鲜血顺着员工编号0927的凹槽流淌:“货架第七排的草莓味pocky,冰柜第三层的波子汽水——”
她的发丝缠上我颤抖的手指:“都是新的钉子。”
雷声碾过停尸房般寂静的墓园时,我发现自己正用额头抵着她锁骨下的旧伤。她的血和我的血在雨水中交融,顺着制服褶皱流进印着便利店logo的伞柄凹槽。烘干机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像极了小雨化疗时病房的换气扇声响。
“昨天过期的冰淇淋还冻在冰柜最底层。”她忽然说,染血的指尖梳理着我打结的头发:“收银机第三格抽屉里,有你藏了三年的火化证明。”
伞面在狂风里翻卷成扭曲的尸布:“这些才是真正的钉子。”
我摸到她腰间便利店钥匙串上挂着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去年中秋她赢来的陶瓷兔子。
德克萨斯突然咬破舌尖,混着铁锈味的吻封住我嘶哑的悲鸣。她的血带着关东煮汤底的昆布腥甜,冲淡了我齿间积蓄十年的尸臭。当便利店晨间进货的喇叭穿透雨幕,她沾血的拇指擦过我龟裂的嘴角:“该回去补货了,博士。”
回程时她始终落后半步,伞柄上的便利店logo在路灯下明明灭灭。经过第七个水洼时,我听见她湿透的帆布鞋发出咯吱声。推开后门的瞬间,她忽然拽住我手腕,指尖比雨水更凉。
烘干机在储物间嗡嗡作响,她扔过来的毛巾还带着洗衣凝珠的海洋香。我擦头发时瞥见她正拧干制服的衣摆,草莓睡衣下隐约露出后腰淡粉的疤。
水气模糊了便利店监控屏幕,回放画面里她在我出门三十秒后就抓起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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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温在被褥里节节攀升,我恍惚看见小雨坐在收银台前舔冰淇淋。融化的奶油滴在键盘上,她回头时半边脸爬满紫斑:“哥,草莓味的......”
话音未落就碎成德克萨斯手中冰袋的水珠。
“三十九度二。”电子体温计的红光刺破黑暗,德克萨斯的声音像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我抓住她抽离的手腕,输液贴的凉意渗进发烫的脉搏:“别走...别像他们.......”
指甲在她小臂刻出血痕,仿佛这样就能把人钉在现实。
午夜骤雨敲打铁皮屋顶时,我又看见母亲折断的脖颈。她沾满脑浆的手指突然变成德克萨斯缠着绷带的手,正把湿毛巾敷在我爆裂的太阳穴上:
“呼吸。”
她捏住我抽搐的鼻翼,另一只手按在我狂跳的颈动脉:“跟着我的节奏。”
我咬烂的舌尖在她虎口渗出血花,她索性将小臂横在我齿间。血腥味混着便利店消毒水的气息灌入喉管,我在癫痫般的颤抖中吞咽下她的血与汗。凌晨四点,货架倒塌的轰响惊醒了整条街的野狗,而我正抓着德克萨斯的衣领嘶吼:
“把小雨的骨灰还给我!”
晨光漫过堆满药盒的床头柜时,我发现掌心攥着德克萨斯的发丝。发丝末端缠着便利店收据,上面用血写着“进货清单”。她歪在床尾熟睡,制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未愈的抓伤——那是我昨夜错认成火化场铁钩的杰作。
冰袋融化的水浸透枕套,我摸索她枕边的手电筒时碰翻了玻璃杯。德克萨斯惊醒的瞬间抄起体温计抵在我喉结:“别动。”
电子屏蓝光映出她眼底的血丝:“你烧穿了三个退热贴。”
我扯过她当枕头的便利店制服,在胸牌背面摸到干涸的血字——是我的笔迹,写着“别走”。德克萨斯突然将冻过的听装咖啡贴在我眼皮上:“哭太多会脱水。”
她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结痂的齿痕:“要咬换个地方。”
楼下传来早班员工清点货品的声响,德克萨斯往我嘴里塞了颗润喉糖。草莓香精灼烧着溃烂的口腔,我含混不清地问:“为什么...留下?”
她正给抓伤涂碘伏的手顿了顿,棉签戳进伤口:“你压着我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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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清晨,我是在尾尖绒毛扫过鼻尖的触感中醒来的。德克萨斯背对我整理货架,灰黑色狼尾垂在行军床边缘,随着她踮脚的动作轻轻摇晃。我抓住那簇蓬松毛发时,她整个人触电般僵住,货架上的泡面桶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松手。”她声音带着罕见的颤音,尾巴上的毛炸成平时的两倍粗。我反而攥得更紧,指缝间溢出的银灰色绒毛沾着退烧药的苦味。她的尾椎骨在我掌心突突跳动,像握住了一颗鲜活的心脏。
德克萨斯转身时碰翻了促销堆头,番茄味薯片在脚边炸开。她单膝压上床沿,制服的草莓印花围裙蹭着我发烫的手背。
“鲁珀族的尾巴......”喉结在晨光中滚动:“不能随便碰。”
我拽着尾巴将她拉近,鼻尖抵住她后腰新结的痂。消毒水味混着狼尾特有的冷杉气息涌入肺叶,像是溺水者咬住了浮木。她忽然抖了下耳尖——那对藏在发间的狼耳正泛着可疑的粉。
补货的推车声从店外传来时,她试图抽回尾巴。我哑着嗓子呢喃“别走”,齿尖无意识刮过尾根最敏感的那簇绒毛。货架上的玻璃瓶突然齐齐震颤,她转身捂住我的嘴,瞳孔缩成两道竖线:“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午阳光穿透卷帘门缝隙,我枕着她的尾巴昏睡。那团银灰色毛球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在我因噩梦抽搐时轻轻拍打后背。朦胧间听见她与供应商通话:“......推迟下午的冷链配送,设备检修。”
退烧第三天,我终于能坐起来喝粥。德克萨斯背对我清点药品,尾巴却诚实地横在我膝头,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汤匙。
“你睡着时数了七百三十一次。”她突然说,铝箔药板在指尖翻飞:“我的尾巴抽动次数。”
我含住她递来的体温计,齿间还残留着狼毛的触感。当电子音提示36.8℃,她的尾巴突然环住我手腕:“合格。”
尾尖扫过静脉留置针的胶布,像护士确认输液流速时轻柔的触碰。
深夜补货时我又抓住了那团银灰。德克萨斯正在码放饮料箱,尾巴条件反射地缠上我小臂。易拉罐坠地的响动中,她转身将我抵在冷柜门上:“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泛着冷光的狼瞳近在咫尺,尾尖却诚实地摩挲着我腕间跳动的脉搏。
我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得逞的笑,掌心顺着尾椎骨抚上后腰的绷带。她突然弓背发出低吼,货架上的玻璃瓶应声碎裂。当第一片碎玻璃即将触地时,她的尾巴已卷住我的腰拖向安全区。
晨雾漫进货架时,我枕着那团银灰假寐。德克萨斯正用绒布保养双剑,剑刃破空声与尾巴轻拍的节奏渐渐重合。尾尖突然扫过我眼皮:“装睡时睫毛会颤。”
我睁眼看见她耳尖泛红,剑柄上缠着从我手腕摘下的留置针胶布。
“尾巴......”她突然开口,剑茧覆上我玩弄绒毛的手:“不是救生索。”
尾尖却诚实地在我掌心画圈,勾勒出罗德岛标志的轮廓。远处雷声碾过云层时,我数清了她尾巴上的十七道旧伤疤——每条都与她后腰的疤痕位置吻合。
康复那日她在后巷晾晒尾巴,水珠从银灰色绒毛滚落,在水泥地画出歪扭的星座。我伸手触碰时,她突然转身将我按在潮湿的砖墙:
“摸够了吗?”
尾巴在身后炸成蒲公英,却诚实地缠上我脚踝。
从此收银台下多了个秘密抽屉,里面藏着三根脱落的银色尾毛。每当墓园的阴云爬上心头,德克萨斯就会用尾巴尖戳我后腰——比任何闹钟都精准地,将我从噩梦中拽回飘着关东煮香气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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