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星星的人

　　繁星闪烁着，深蓝的天空何曾听得见他们对语？
　　——冰心《繁星》
　　今天是星期三，按照约定，楚灿要来我家一起学习。和往常一样，妈妈去花店，爸爸去上班，他们俩人同时从家出发。出门前，妈妈冲我喊道：
　　“麦子，我给你们泡了一壶菊花茶，在厨房放着。天气热，解解暑，好好招呼你的同学啊！”
　　“知道啦，谢谢妈妈！”
　　然后我听到关门的声音和楼道里逐渐消失的脚步声。我铺平了床单和被子，用手拍打了几下抱枕，把它靠在床头的枕头上面。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进到屋里来。看了几眼我的书柜和书桌，很整齐却也不刻意，所以我很满意。但我还是把书桌上的习题册全部拿起来，在桌子上顿了顿，听到几声清脆的与书桌碰撞的声音，让它们的书角完全对齐后放回了原处。然后我走出了我的房间，又走进去，把自己代入从未到过这里的人的视角，来来回回地试了几次，最后我心满意足地穿上衣服去小区门口等着楚灿的到来。
　　不一会儿，我就看到楚灿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也看到了我。她穿着一件不松也不紧的纯黑色短袖，没有任何图案和花纹的修饰，却显得更加高级，一条直筒的深蓝色牛仔裤称得她的双腿格外修长和笔直，脚上穿着一双和上半身短袖同样颜色的黑色帆布鞋，背着一个藏青色的帆布书包。她的走路姿势很特别，不是唯唯诺诺的小女生步伐，也不是风风火火闯九州的大摇大摆，而是一种不在乎旁人、只沉醉于自身的姿态，她的肩膀算不上宽阔，与双臂和颈部形成了两个直角，两只手自然下垂，随着走路的频率轻轻地摆动，胯部也是同样幅度地扭动，举手投足间充满着飘逸和脱俗。
　　我在路上告诉了楚灿我吃了第二颗星星的事，她先是吃了一惊，准备安慰我，我却赶在她前面向她表明——我已经不再害怕了，我只当它是一颗糖，无所谓的。她看到我这么豁达，也就没再追问具体的情形，只是让我有什么事一定告诉她，她可以帮忙解决。
　　经过几层盘旋的楼梯，我们到达了我的家门口。我从口袋中掏出了钥匙，对准钥匙孔扭动了两圈打开门，邀请楚灿进去。
　　“哇塞！你们家好香啊，是鲜花的香气！”她一进门就惊叹道。
　　“嗯......我妈妈开了一家花店，所以我们家会有鲜花的味道。”
　　“那你也太幸福了吧！好羡慕啊！”
　　“哈哈哈哈哈......”
　　然后，我倒了两杯菊花茶，端进我的房间，我们便开始了学习。
　　“路麦，今天我只能和你一起学习半天。今天是我爷爷的生日，我们全家都要去给爷爷过生日，我下午得早点去帮忙。”
　　“这样啊，那下午你就早点去吧。祝你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们先开始做数学题，有大概五页都是平面几何的证明题，我全部都做出来了，楚灿大部分做出来了，可是有几道却把她难住了。我为她讲了两道后，看着她空着的几道题，又看了一眼我做题的痕迹，大脑突然灵光一现，发现了她做证明题的问题所在。
　　“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了。”
　　“快说，在哪里啊？这些题可愁死我了。”
　　“你的定理掌握得很好，只要图形简单，你便没有问题。可是一旦图形需要延长某一条线，或连接某两个点，你就不会了。简单来讲，你的问题出在——不会画辅助线。”
　　“是啊，我完全想不到什么时候、该在哪儿加一条线。”
　　“解决这个问题最关键的一点是敢去在图上去画，做证明题时，你必须收起你的钢笔，拿出你的铅笔和橡皮。根据题干的要求，将已知的信息标在图上，这时，你解题时如果还没看出什么门道，就说明要画辅助线了。如果你没有思路，垂线、平行线、对角线......这些常见的线就挨个来一遍，一个不行，就用橡皮擦掉再试一个，你要相信，总会有一个是对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好像有点懂了。”
　　“现在，你试试第三题，看看用刚才的方法能不能解出来。”
　　楚灿右手握着铅笔，左手攥着橡皮，认真地标记着题干中的已知信息，接着用笔头比划了几下，连接了一条线，思考了几秒后擦去，又重新画了一条线，接着她露出了微笑，唰唰唰几笔便解出了刚才不会的题目。
　　“你看，是不是这样的？画等腰三角形底边上的中垂线，然后用平行线的内错角相等解出来？”她高兴地说道。
　　“是的，看来你已经会画辅助线了，这类题再练练就没任何问题了。”
　　“哈哈哈哈哈，可以啊你，今早跟着你学了一招。”
　　我向楚灿展示了我那天在“月亮潜水艇”买的两张地图，昨天我很仔细地把两张地图各自端详了一遍，发现看地图的时候真的可以像楚灿说的那样，环游整个世界，所以我用心记下了很多我以前压根不懂的地理位置。楚灿看到我的地图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昨天真的认真地看了地图吗？”
　　“绝对不骗你，我可仔细了呢。”
　　“那我来考考你，很简单的问题。”
　　“好啊，来吧！”
　　“不过，不是用你的地图，而是用我的。”
　　说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张折叠的世界地图，接着在桌面上摊开，看这张地图的颜色，好像和上次在她家看的不太一样。
　　“请回答，这是哪个大洲？”她指着左下角的一大片区域问我。
　　这么简单的问题！经过昨天对地图的仔细研究后，这一点儿也难不倒我。
　　“非洲！”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错！”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愣住了，这不是明摆着的送分题嘛。
　　“怎么可能，左下角不是非洲是哪里？”我依旧坚定地说道。
　　“你再仔细看看这张地图。”她笑着说道。
　　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俯下身子，趴到桌上去看这张地图。我惊异地发现，刚才我所说的非洲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南美洲”三个字，而我昨天看地图时，南美洲明明像一只鸡腿似的躺在地图的右下方，看得我还有点馋。这张地图和我以往见到的地图完全不一样，它把整个美洲给移到了地图的左边。终于，我发现了，以往的地图是将大西洋给割开，而这张地图却是将太平洋给割开。竟然还有这样的地图，简直颠覆了我的认知，于是我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望了一眼楚灿，她还是一脸笑意。
　　“这张地图怎么是这样啊？”
　　“没想到吧？你听我给你解释。”
　　“快给我讲讲，这简直让昨天仔细看地图的我傻了眼。”
　　“地球是个立体的球体，地图本来就是人类为了研究它而刻意绘制的平面图形，所以无论从哪里切割都是可以的，横着切、竖着切，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只不过咱们国家使用的是你昨天仔细研究的这种，而我拿的这种是西方常用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接着楚灿指着我的地图中中国的位置。
　　“你看，在你的地图中，中国处于地图的最中间，于是我们会认为我们处于世界的中央。而你再看，在我的地图中，欧洲和美洲处于地图的最中间，所以西方人会觉得自己才是世界的主导者。所以每个国家世界地图的编排，不仅是为了更方便地了解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也是有一定政治目的的，为了让我们从小在心中种下祖国本位的思想，我认为对民族凝聚力的提升也有着一定的作用。”
　　“听你这么一说，我对西方人对我们无论是‘东方雄狮’的美称，还是‘东亚病夫’的蔑称，才算真正明白了。”
　　“不过，我给你看这幅地图最现实的意义并不是这个。对于你我而言，目前最重要的是地理考试。在地理试卷中，往往会截取出来整张地图的一小部分，也许会想你平常看到的那样出现，也许会换个方向出现。这时，你就必须有着很强的辨别能力，能一眼准确地识别出这个地理位置，像你刚才的惯性思维就容易铸成大祸。”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考试时我死活都认不出来地图上画的是哪里，公布答案时却恍然大悟——原来是熟悉的地方，只是稍作了变换。”
　　“所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问题差异真的会比想象中的大得多。我们以自我为中心去看别人，别人却以他们为中心去看我们，双方都会变得自满而去蔑视对方，最终却两败俱伤，没有一方取得了胜利。我们必须明白，只有不停的换位思考，才能有所进步。当你看惯了这张地图时，不要忘了还有另外一张。所以，路麦，你要将每一个地理区域刻在你的脑子里。”
　　我听着楚灿的这些话语，觉得她削瘦的躯壳中终究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她再一次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楚灿是个不一般的女孩。
　　睡过午觉后，妈妈说我的姑姑和舅舅下午要来我们家。
　　我的姑姑和舅舅就要结婚了。没错，我爸爸的妹妹和我妈妈的弟弟在一起了，这份不同寻常的缘分可是我爸妈两方亲戚近年来最乐于讨论的谈资。他们俩的故事，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爸妈的婚礼上，那时的他们还是两个孩子，并没有留意到对方。后来姑姑说，一定是舅舅不够帅气，不然她肯定会一眼看到他并记住他的。舅舅却说，一定是姑姑不够漂亮才没有发现她。直到前几年姑姑大学毕业后在我们市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定居下来。而此时舅舅已经在这里的一家公司工作好几年了，他们这才重新相遇，一下子迸出了爱情的火花。当舅舅向爸爸打听姑姑的情况时，姑姑也在向妈妈打听舅舅的情况。我爸妈先是很纳闷，后来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而这一切全都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当他们俩站在一起向我爸妈宣告他们的关系时，我有一种预言成功的沾沾自喜，和简·奥斯汀笔下的爱玛看透了身边的一切姻缘一样。我故意问姑姑：
　　“现在我该叫你舅妈呢？”又扭头对着舅舅，“还是该叫你姑父呢？哈哈哈哈哈......”
　　姑姑瞪了我一眼，脸色突然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迅速红了起来。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姑姑凶巴巴地对我说。
　　爸爸和妈妈看到他们俩害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姑姑常常为了堵我的嘴，强调我是个小孩子，不懂他们大人的世界。其实在我心里，她才是个真真切切的幼稚鬼。她在大学时谈了两个男朋友，最后都以悲惨的结局收场——第一个劈腿被发现，第二个毕业季赶时髦匆匆提出了分手。记得几年前她刚刚工作的时候，来我家做客，半躺在沙发上，信誓旦旦地对妈妈讲：
　　“嫂子，我一定要独自一个人走完人生的道路。我不稀罕别人的陪伴，他们对我来说就是累赘，打扰了我平静的独身生活。”
　　“你可不能这么想。你才刚刚步入社会，总会找个合适的人一起生活。”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独自屹立在大海的中央。我就是万千孤岛中的一座而已。”
　　“姑姑，你少矫情了，还作起诗来了。”姑姑伤感的表情成功地逗笑了我。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她又白了我一眼。
　　每次她都用这句话来堵我的嘴，我都习以为常了。就像打过疫苗免疫了一般，我依旧嘲笑着她的无病呻吟。
　　过了几年她和舅舅在一起后，再来我家做客，依旧是半躺在沙发上，容光焕发地对妈妈讲：
　　“嫂子，你知道吗？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即使曾经它是一座孤岛，经过各个板块的碰撞和挤压，它们也会和大陆或者其他的孤岛连成一片的。”
　　“哎呦喂，几年前是谁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的？现在又想连成一片，打脸了吧，姑姑？”我揭穿了她从前的誓言。
　　“你舅舅那座孤岛和我这座孤岛马上就要连成一片了，我们俩就不再是孤岛了。”没想到这一次她竟然没有用她那句故作成熟的话来堵我的嘴，看来恋爱中的女人会变傻这句话是真的。
　　爸爸提议晚饭去市中心一家叫做“百里香”的老饭店，大约五点钟，我们便出发了。“百里香”这家店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饭店，周围的店铺换了一茬又一茬，它却始终屹立不倒，反而生意越做越红火，吸引了更多的人，它在我们市的口碑无人不晓，无人不称赞。当然，这家店能发展到今天的景象，不仅仅是靠家传秘方的奇香和巧妙搭配的佐料，不断推出的新菜品和有保障的安全卫生也是其成功的重要因素。
　　半个小时后，我们便来到了“百里香”。我们坐在了最里端靠窗的一块空位，他们开始商量着点餐，我环顾着四周。
　　由于今天不是周末，而且我们来的比较早，不到六点钟，店里的顾客并不多，还有很多空位。今天走进这家老店的时候，我就感到哪里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却始终想不起来，尽管从小到大我来这里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我依旧没能一眼看出哪里有不同。光滑的饭桌反射的光照进了我的眼中，我感到今天的饭桌被擦得异常锃亮，接着我在如明镜般的饭桌里看到了头顶悬挂着的灯笼。对！是灯笼！我抬起头发现，店里将过去所有的吸顶灯换成了古香古色的灯笼，所以我才感觉不太一样了。
　　“你们看，这些灯笼是新换的。”我兴奋地冲大家说道。
　　他们听到后同时抬起头望了望天花板。
　　“还是你的眼睛尖，麦子。”舅舅看着灯笼，笑着说道。
　　灯笼是中国红色的圆筒状，上端木质的顶雕刻着花纹，做工的细致使得它棱角分明，黄色的光从下端透出来印在桌面上，灯笼的周身也变成了橘红色，上面还题着一句词：“便有团圆意，深深拜，相逢谁在香径。”这些灯笼更加符合店内的装修风格，暗红色桃木打制的门框、地脚线、桌椅、窗棂，配上新换的中国红色灯笼，与老店古朴的气质更加吻合，仿佛能够感受到中华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在缓缓地流淌，永无止境。夏朝建立前尧舜禹时期的人们也是像今天这样围坐在一起，烹饪着食物、相互交谈着吧！从古至今，中国人对于美食的迷恋始终是热切的，对于味蕾的追求始终是圣洁的。吃饭不仅仅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那么简单，又或者说美味并没有那么重要。真正的内核，其实是全家人围坐在在一张桌子上的团圆。“聚”“和”“圆”在传统文化中勾勒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中秋时要盼月圆、月饼要做成圆形、圆滚滚的汤圆、道家所推崇的阴阳八卦图，儒家文化中大团圆的情结......这些岁月的积淀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它们被涤荡后依旧光芒万丈，就像头顶上的这盏灯笼一样。
　　距离我们座位五米远坐着一家人，大概是一对六旬的老夫妻带着他们的孙子，孙子大概两岁，咿咿呀呀地指着桌上的食物，她的姥姥或是奶奶一边喂着他，一边往自己嘴里塞上一大口。她的丈夫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往自己嘴里扒拉着饭，丝毫没有理会坐在对面的妻子和孙子。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交流，只是沉默地吃着一顿饭，若不是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们完全就是陌路人而已。不知几十年的时间消磨了他们的生命和激情，还是他们原本的漠然和冷淡消磨了几十年的时间，如今还要在这幅已经落满灰尘的画卷上放上一束刚刚盛开的鲜花，这束鲜花带给这幅画卷的并不是希望，花瓣间沾满的露水滴落到上画卷上，让原本浮在上面的灰尘变成了泥点，再也无法像灰尘一样给拂去。他们将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后，又要抚养孩子的孩子，他们真的愿意接受这样操劳一辈子的命运吗？谁不愿意在退休之后周游世界，或者散步遛鸟，又或者读书写回忆录，过着悠闲的生活呢？但是，又有多少人在年老后真的能够放下繁琐的一切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呢？曾经的豪言壮语还不是化为了棱角被磨平的隐忍，直至生命被熄灭的那一刻。所以，我以后要做一个自己抚养孩子长大的人，自己开出的花必须要自己结果。
　　不到半个小时，菜上齐了。炝锅鱼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浮在上面的辣椒壳被打捞干净后，鲜白的鱼肉和金黄色的汤汁显现出来，酸萝卜、粉条和魔芋围绕在鱼肉和鱼肉之间的缝隙中，花椒、姜片、蒜苗这些细碎的配料处处点缀着这份佳肴。肉肥刺少的梭边鱼在舌尖散发着酥麻的魔力，牙齿的咀嚼挤出了酸萝卜中多余的酱料，这一切美味又顺着喉咙滑下嗓子，流到胃中，腹中的满足感就这样诞生了，美食的魅力总是很直接，不用绞尽脑汁去领悟。
　　饭后，我们伴着黄昏的云霞散步回家，我没有听大人们在说些什么，只是望着大片大片的夕阳挽着云彩，微风有气无力地走走停停，大概也被这夏日的闷热弄得身子懒了。等到了家门口，远处的斜阳更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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