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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梦
房间西面靠墙处,挂着幅精致典雅的工笔仕女图,其背后的隐秘空间里,暗格中静静放置着一只造型小巧精致的香炉。
炉身温热,盖子镂空,奶白如羊脂的膏状固体物像是被烧化了似的,泛着油油亮光。透过雕满反复花纹的盖子,燃烧着的一点猩红若隐若现,正象征着香料不断的消耗。
烟气透过纸张上仕女那巧笑嫣然的芙蓉面探出,轻盈缭绕,悄无声息地晕开散在房间里。
铜镜中倒映出来的影子晃动。
月光惨白,藕粉色衣摆斑驳陈旧,透着股死气沉沉的腐烂味道。
立在床前的女人双唇嗫嚅,定定地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宁芜,似乎想要张嘴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苍白冰冷的手指抬起,又倏然落下。
罢了。
诡谲阴森的影子心思莫测,渐渐于房间中隐去,悄无声息。
末了,一阵风透过窗户缝隙钻了进来,猛地扑灭床前红蜡,静谧昏黄的火焰急促闪烁,瞬间被碾灭在阴影中。
夜重归平静。
仿佛刚刚于铜镜中倒映出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在助眠香薰影响下的宁芜已然深深坠入梦境,可即使躯壳陷入几近昏迷的睡眠,她的神经依旧紧绷,牢牢牵扯揪住意识,将其陷进遥远记忆中最危急的时刻。
那是年幼胆怯的宁芜,曾经距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你是不是在这附近,碰见了什么可疑的线索?”
质问声咄咄逼人,堪称疾言厉色。
粗陋酒棚下,斗笠的白色轻纱随着主人傲慢的姿态微动,几乎擦过唇角。
女人坐在长凳上毫不顾忌形象地跷着二郎腿,单手拿起一只酒碗饮起来,碗身表面裂纹横亘,陈旧朴素,她声音懒洋洋,“不知道,没见过。”
“更何况就算我见过,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难道还能给我什么好处不成?”
穿着黑衣劲装的蒙面人皱眉,浑身低气压,甩下手中的长剑,将木桌板拍地震天响,炸得周围不少客人撒丫子跑,直接敬而远之。
“老实交代!”
他不喜极了眼前女人这幅市井破皮无赖的模样,只想速战速决,压低了声音寒声道。
“夏国王都遗址就在附近,我暗中观察你徘徊在此闲逛数日,口音还极肖似其国人,世界上总不会有那么多巧合,至于你的身份……哼。”
就算不说,他也自有定夺。
眼神冰冷地扫视过周围环境,还有两三桌头铁的客人在不远处没事儿人一样吃菜喝酒,男人做了一个深呼吸。
“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最好全都告诉我,否则可就别怪刀剑无眼。”
刀光凛冽如寒霜,他猛地拽过女人身后的小孩,把利刃架在其脖颈上,瞬间破皮,粘稠腥甜的鲜红液体顷刻缓缓溢出。
男人声音恶劣,嘴角噙笑:“毕竟,你也不想我一个手滑,就随手弄死了你这小孩儿吧!”
瘦弱的小女孩儿像小鸡仔一样被男人单手拎起来,呼吸急促,两脚乱蹬,双手死命地掰着对方的手指,眼睛里迸发出极度的恐惧,喉咙不断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调查夏朝王都遗址这么长时间毫无线索,倘若男人这次真的再无功而返,势必会在楼主那里受到惩罚。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假的信息也无所谓,只要能让他交差就行。
戴斗笠的女人嗤笑一声,声音像是从很远处响起,朦胧悠远,几近模糊不清。
“你不会以为她是我什么亲近之人吧?实话告诉你,这不过是我在路边随手捡到的一个乞丐而已,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男人神色阴晴不定,额角青筋暴起,不自觉地就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喉管鼻腔里空气越来越少,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女孩儿只觉得又饿又冷,眼前发黑,力气也所剩无几,根本听不清两人在针锋相对地说些什么。
她只觉得在死亡来接自己的时候,身体都仿佛不属于自己,意识浑浑噩噩,四肢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对躯体的支配权。
恐惧吗?
当然恐惧。
愤恨吗?
当然愤恨!
凭什么!凭什么这两个人谈笑风生间就能轻易决定她的生死?
世道为何如此不公,竟容不下区区一个孩童活命。
“恨吗……恨就对了。你越怨恨他,越是愤怒绝望,心口的那只盘命蛊就越会兴奋,这些情绪都是给予我在你身上留下的蛊虫上好的养料,它足以让你爆发出比肩江湖一流高手的力量。”
“你不想杀了他吗?”
“去杀了他呀,难道你想死在这里吗,你求着我收留你的时候不是很想活吗,怎么眼下就这么一心求死了呢……”
女人的声音犹如魔音贯耳,轻柔的语调里带着煽风点火的鼓动,恨不能亲自握住她的手,去将刀子插进那凶手的心脏。
火星急速游动,引线燃烧到最后。
心头压抑着的所有情绪被点燃,轰的一下子尽数炸开。
女孩儿疼地眉头紧皱,血管内滚烫血液逆流而上,犹如火山岩浆,将五脏六腑都烧地发热发疼,皮肉都几近绽开撕裂。
在如同炼狱般的折磨痛苦中,她不知从何处滋生出了仿佛无穷尽的力气,双手死死掰住男人的手臂,张嘴一口猛地咬下,利齿迅速地深深刺进血肉里。
男人一时吃痛,嘴里多少骂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死死按住她的脑袋就往桌子上猛砸,哐哐声响振聋发聩。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看见有红色液体汩汩流出,不知道是自己的血,还是男人胳膊上的血。
不知是躯体里潜藏着的嗜血因子苏醒,还是心口蛊虫作祟,越是处于这样血腥的场景,神经就越是兴奋到几近战栗。
血气萦绕在鼻尖,女孩儿几乎是跟流浪街头的野猫一样敏捷,在刚吃亏没几下后迅速展开反击,很快便跟男人扭打在一起。
可她到底只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儿。
蛊虫引起的骨血异变即使发挥到最大作用,始终也是有限度的,能够让她在这场凌虐殴打中支撑上半柱香的时间,就已经是极限了。
凌厉的拳风擦过耳廓眼眶,转头又狠狠砸在肩胛骨上,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打死,只能拼尽全力与本能勉强招架,视野晃动模糊里趁乱抓住男人刚刚搁置在桌子上的剑鞘,用尽全力拔出,又重重挥下!
太混乱了。
她只能看见漫无边际的红色,流淌迸溅,酒棚外的白幡都溅上几道血色,酒鬼们吓得四处奔逃,而自己周围更是如同修罗炼狱。
待回过神的时候,男人已经侧着身子倒在血泊中进气多出气少了,眼睛紧闭,脸上脖颈上尽是黏糊糊的血色。
女孩儿双手垂落在身侧,她愣愣地看着那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又回头平视着自己的女人,十分茫然。
打着颤的眸光如风中飘絮,无从落定,总在不经意间就被地上那滩血水中的男人攫取住全部注意力,尽管她在无意识的躲闪与恐惧,可那狰狞的伤口鲜血仍然像挥之不去的诅咒一样,跗骨生寒。
一点墨色爬过男人的耳垂,勾住她不停躁动慌乱的心脏。
女孩儿强忍着惧意瞥了一眼,这才发现那竟然是片不起眼的刺青。
刺青图案瞧上去似是吐着火焰的青鸟,头颅高昂,振翅欲飞,长长尾羽拖地,纹路清晰繁复,墨色的焰火顺着耳后那层皮肉一直蜿蜒而下,隐入衣服内里。
旁边斗笠覆面的女人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嘴角才终于勾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她也不嫌脏,徒手捏住这小女孩儿的下巴尖,对上那无措茫然的眼神,轻轻感叹道。
“亏我还买了那么多孩子用来试药,竟都是些废物,只会鬼哭狼嚎,没一个能撑过去的,连个乞丐都比不上。
早知道你这小乞丐更好用,我就只捡你好了,一下子就能把这只蛊虫给唤醒,也算有几分好运气。
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当一个药人吧,总归是不会亏待了你的……”
风雪忽至,烈烈风起。
酒棚下,白幡被吹的东倒西歪,女人带着不断回头看的孩童在漫天风雪里一前一后地走,直至消失在天际尽头。
宁芜再次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表情惊魂未定,额头和脖颈上都浸出了细密的汗意,手不自觉地放在右侧胸口。
哪怕是处于现在,距离那段堪称噩梦的记忆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可只要每次回想起来,宁芜就会觉得周身血脉烧得滚烫,脖颈咽喉处隐隐作痛。
在苦寒昏暗的童年记忆里,那位自称是她师父的女人醉心蛊毒,锲而不舍地反复折腾宁芜这具孱弱又异常顽强的身体,那只身为半成品的盘命蛊早就在其他蛊虫的围攻下,因不堪重负直接死掉了。
而宁芜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的每一天,她都在隐忍蛰伏着,等待什么时候才能亲手将这个“好心收养”自己的女人杀死。
为什么收养她的,不能是一户正常人家呢?她的亲生父母又为何将她生下,又狠心抛弃……
复杂的情绪堆积到胸口,痛苦将灵魂都淋湿。
从很早很早之前,宁芜学会的第一种感情,就是单纯的恨,加上压抑已久又隐藏地格外好的愤怒,每逢宣泄爆发档口,便是尖锐而畅快的鲜血浇灌。
“哑——”
嘶哑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黑漆漆的乌鸦停在窗外树木的枝干上,眼珠一动不动,尖尖的喙正对着窗子里坐起身来的少女。
又是它。
从如沼泽泥泞般的回忆里抽离,宁芜意识逐渐清醒冷静下来,她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自己在烧死师父和黑心媒婆下山的时候,在那堆废墟附近好像也看到了乌鸦。
这象征死亡与不详预兆的鸟儿,突然降落在这里,似乎是在提醒着她什么。
宁芜垂下眼睛,走到窗边,她一身单薄中衣,长发凌乱地垂落在身后,那乌鸦只定定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意味。
见注意的目光落了过来,它旋即就挥动起翅膀,慢悠悠地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飞了过去,还折腾出不小的动静,生怕被人听不到。
这是在……引她过去?
宁芜心头升起一股怪诞的荒谬感。
几息后,她不再犹豫,旋身披上外袍直接从窗子处钻出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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