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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诊
老杨叔和温暖走后,慕笙清披上外袍,决定去找楼远。
刚站定楼远屋门前,正欲抬手叩门,里面传来一声淡语:“进来。”
他推门而入时,楼远慵懒地斜倚在床榻上,床头点着一盏油灯。昏黄光影里,他手执一卷医书看得认真,那是从慕笙清屋里顺来的。
听见动静,他抬眼望来。
乌发间垂落的麻花辫依旧安静地搭在慕笙清左肩,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雅致。他款步走近,楼远原本稍缓的心绪无端一紧,生出几分局促。
他下意识换了个姿势,直起腰板,改斜躺为端坐。
慕笙清在床沿坐下,轻声开口:“手给我,再探一次脉。”
温凉的指尖轻轻覆上他腕间,楼远浑身一颤,本能想缩回手,又强自按捺住,任由对方探查。
慕笙清凝神辨脉,楼远却心神不宁,眼神直勾勾落在那细腻如羊脂玉的手上,与他生着厚茧、握惯刀弓的手截然不同。
若他细看,其实慕笙清间也有薄茧,常年执针留下的,但并不显眼。
胡思乱想间,慕笙清已收回了手,蹙眉不语。楼远的脉象平稳,与第一日所探天差地别,而今连寒毒的痕迹也淡得几乎发觉不到。
难道这人之前都是在诓骗他?
他的目光看得楼远心底发毛,暗叫不好,被看穿了?天地可鉴,他可真没存什么歪心思!
慕笙清沉默片刻,终究没追问。若非昨夜自己妄动内力,加之寒气侵体,寒毒本不会提前爆发。
正因这场意外,这个月的危险期反而阴差阳错地安然度过。更不必说,若不是楼远在,他还要担忧杨信年与温暖的安危。虽说带回这人也添了些麻烦,所幸无足轻重。
也算因祸得福。
他敛了神色,打算不戳穿楼远装伤骗他之事,缓声道:“昨夜多谢你。”
楼远暗自松了口气,漫不经心道:“顺手的事。”
“这份情,我记下了。”慕笙清说:“算我欠你一次。”
楼远本来坐直的身体突然靠近,桃花眼里镀上妖异感,玩味道:“欠我一次?”
他嗓音低沉,尾音微扬,藏着说不清的暧昧,“郎君说错了,你我之间,是你情我愿,何来相欠?”
“况且,楼某还欠郎君整整一千金的药钱没还呢,怎好意思让郎君欠我?”
慕笙清一怔,没料到对方会拒绝这份人情。他平静道:“一码归一码。”
稍作停顿,他直视楼远,语气诚恳:“若阁下不愿收这人情,也可换成别的。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听见慕笙清再次将彼此分得清清楚楚,楼远心头莫名窜起一股闷火。烦躁压过了理智,他未及思索,嗤笑一声,语带讥讽:“慕神医的人情很值钱么?!”
话一出口,他顿觉后悔,忙收敛了躁意,低声懊恼:“……对不住,是楼某失言。”
“无妨。”
慕笙清倒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自己这点“人情”本就值不得什么。
“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扰大人休息了。”他无意强求,起身欲离。
转身之际,楼远忽然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清苦的药香顺着对方手指漫过来,慕笙清讶然回眸。
“你为何要在被中塞银针?”楼远的声音沉肃,也顾不上礼貌,道:“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你就不怕沟里翻船?!”
“那些刺客能让你防备至此?”
“还有你这身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笙清被他牢牢握住,只得重新坐回榻边,无奈道:“我的棉被果然是你换的。”
楼远眉峰轻皱,“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慕笙清凤眸微垂,似在斟酌,终是抬眼答道:“被中设有丝线机关,银针布置皆避开卧榻之人,不会反伤己身。”
至于其他,立场有别,多说无益,只会徒增纠缠。
楼远还在等他的下文,他却轻巧挣开手腕,顺势取回医书,起身拢袖而立,说:“夜色已深,大人伤势未愈,该歇息了。”
“在下先告辞了。”
不待楼远回应,慕笙清径直离去,留下楼远一脸呆滞。
这就完了?后面的话呢?!
他看上去这么和善好敷衍?
换作旁人敢如此搪塞他,早被他扔进诏狱好好“招待”了。可偏偏这人一副清瘦病骨的模样,仿佛稍重一句呵斥就能将他击垮。
罢了。
不说就不说,老子还不稀罕听呢!
此时楼大人全然忘了,这位“病弱”的郎君,凭其武功与毒术纵横江湖,区区诏狱,又岂能吓得住他。
翌日清晨,晓色微寒。
楼远踏进堂屋时,温暖正坐在竹桌前乖乖喝粥。慕笙清端着一碟清炒时蔬自灶间走出,见了他,招呼道:“醒了?用些朝食。”
楼远没推却,大步流星走过去,一撩衣袍稳当坐下,接过慕笙清递来的粥碗,轻声道谢。
“美人哥哥也吃!”温暖热络地递上一个白面馒头。
楼远含笑接下,“多谢小阿暖。”
用饭间隙,他瞥见慕笙清斜挎着素白医包,又见人收拾竹篓,不由问道:“今日要出门?”
慕笙清道:“对,去镇上义诊。”
顿了顿,说:“大人可要同去?”
他蹲在堂屋角落,昨日编好的麻花辫早散了,如墨长发只松松挽了一绺,以木簪固定,其余青丝尽数铺开。因着整理东西,宽大的袖口因动作滑至肘间,露出一截瘦削苍白的腕骨。
楼远没听见问话,目光不自觉黏在那段腕骨上,先前未曾留意,他竟清癯至此,手腕细得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折断,肤色虽白,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病态。
相较之下,温暖圆滚滚的小手和红润的脸颊,更显得生机勃勃。
一看就是久病成医的状态,都说医者难自医,也不知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楼远思忖,该传封信回京,让锦衣卫去查个明白。
“楼大人?楼大人?”
慕笙清连唤数声不得回应,就见人眼神发直,魂游天外。
温暖见状,干脆跳下椅子,跑到他身边,凑他耳边大喊:“美人哥哥!”
楼远一个激灵,骤然回神,“嗯?”
慕笙清幽幽道:“方才问大人,可要同去义诊?”
“义诊?”
“是呀是呀。”温暖抢着回话:“师父每月都会下山去百草堂义诊。”
楼远当即道:“理应相助,楼某自当同往。”
几人简单拾掇后便动身下山,山间雪雾浓重,露湿青阶,待抵达青衣镇,镇口人声喧闹。
百草堂前早排起了候诊的队伍,刘掌柜眼见,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慕神医,您来了!一应物件都备齐了,里边请!”
慕笙清盛名在外,能请他过来坐诊,便是天大的福气。
“多谢刘掌柜。”他淡淡颔首,正欲入内,瞧见堂侧正在默默搬运药材的一道身影。
那少年一身灰粗布裋褐洗得发白,转头暴露一双灰蓝色的异瞳——正是阿迭剌。
阿迭剌也看见了慕笙清,低首问候:“慕神医。”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十分尊敬。慕笙清曾在他重病垂危时救过他,还让杨信年和温暖给他送过几次吃食。
慕笙清朝他浅笑,温声道:“不必多礼。”
“迭迭哥哥!”温暖眼睛一亮,松开师父的衣角,小跑过去,“你今日怎么在这里呀?又没去卖糖葫芦吗?”
阿迭剌摇了摇头,低声道:“今日……先来帮刘掌柜搬药材。”
他略微拘谨怯懦,尤其在场还有不少生人。
楼远的视线锐利地落在了少年身上,那异于常人的瞳色和深邃的轮廓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向前半步,隐隐将慕笙清和温暖护在身后,眼神冷冽,含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与审视。
东云边陲之地,羯人身份敏感,他们多为往年战乱留下的俘虏或其后裔,既无法归返故土,亦难被此地完全接纳,往往沦为奴役,遭人驱遣。
幸而德昌帝登基后推行仁政,虽未彻底消弭隔阂,但严令禁止滥杀虐待,东云境内羯人的处境,较之西离、南诏已算得上稍有立锥之地。
慕笙清敏锐地察觉到了楼远的敌意,他悄悄按住对方的手臂,道:“楼大人,莫紧张,阿迭剌是个好孩子,他在此地靠劳力谋生,刘掌柜常予他帮衬,从未行恶。”
楼远闻言,稍稍放松,他垂眸看了眼慕笙清按在他臂上的手,又看向那尽管害怕仍老老实实站着、不敢丝毫动弹的少年,眼中冷意渐渐褪去。
温暖没感觉到方才紧绷的氛围,她只惦记晨间与师父磨了好久才同意的糖葫芦,以及同刘掌柜女儿刘瑛玩耍的事。
小丫头仰首晃了晃楼远的手指,“美人哥哥,我们可以去买糖葫芦了吗?阿暖答应要给瑛姐姐带一根的。”
她也知道,此次下山,杨爷爷留守竹屋,师父要看诊,能带自己去买糖葫芦的,就只有同样游手好闲的美人哥哥了。
慕笙清见义诊也快开始了,对楼远说:“有劳楼大人了。”
楼远理好心绪,朝慕笙清点点头,和小姑娘说:“走吧。”
温暖杏眼亮起,蹦蹦跳跳地抓着楼远的一节指骨,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往大街上跑去。
青衣镇上人流熙熙攘攘,楼远唯恐小丫头被人磕碰,出了门便将她稳稳抱在怀里。
往来的百姓瞅见这俊美挺拔的男人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皆认为是哪家贵公子携女出游,纷纷投来善意的目光。
楼远自小容貌绝艳,对此泰然自若,他护着温暖沿街转悠了半圈,没找到卖糖葫芦的小贩。
刚途径一家酒楼,里头倏然闹哄哄闯出个人来。
“臭小子!长得人模狗样,敢在我们翠茗楼吃霸王餐?”
“也不打听打听,这地界儿是谁的地盘!”
墨泫被店小二推搡出来,他搂着机关木匣,没敢还手,要是欺负平民被老大知晓,绝没好果子吃。
在鄢都,谁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喊声“小墨爷”,奈何这穷乡僻壤的地儿没人认识他。
“小、小爷我说了,会给钱的!”他面红耳赤地争辩,“我只是……只是……”
店小二举起扫帚,叉腰啐了一口,横眉怒目地骂:“只是没钱,想赊账是吧?!”
墨泫窘迫地点头。
“我呸!你这种无赖老子见多了!要么给钱,要么即刻送你去见官!”店小二扬起扫帚驱赶他,作势要扭送官府。
周围已聚起不少看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啧啧,瞧这小伙子白白净净的,竟干这种事!”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有手有脚的,吃什么白食?”
“多半是个白眼狼!”
……
“墨泫哥哥——”
清脆嘹亮的童音在嘈杂声中显得格外清晰,楼远想捂温暖的嘴都来不及。
墨泫正跟店小二拉扯,听见这声立马抬头,一眼锁定人群里那抹醒目的紫色。
“老大!救我!”
像是见着了救命稻草,墨泫眼泪汪汪,丢下宝贝机关匣,一个箭步冲过来,“扑通”一声跪抱住楼远的大腿。
楼大人挣了挣裤腿,没挣脱,墨泫灰头土脸的样子让他满心绝望。
“您认识他?”店小二见楼远气度不凡,衣着虽素,但难掩轩昂之气,怀里还抱着个漂亮的女娃,以为是个低调的富家公子。
楼大人面无表情,“不认识。”
“老大,你不能不认我啊!”墨泫死死搂紧他的腿,“我跟你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你忍心看我流落街头吗?!”
他一边嚎,一边硬挤眼泪,鼻涕都快蹭到楼远裤脚上了。
楼远极其嫌弃地用脚推开他:“滚起来。”
速即问店小二:“他欠多少?”
店小二掏出算盘,呱嗒呱嗒一通敲拨,说:“回客官,共计一百五十文。”
楼远伸手摸向衣襟,动作一滞,又摸了摸腰间,脸色更加僵硬。
坏了,所有的家当都在判雪居,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楼大人平生头一遭,真切体会何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店小二惯会察言观色,见其神色有异,顿时了然,又是个付不起账的穷鬼。他鄙夷道:“呵,搞了半天,您也是个空架子?没钱充什么大爷!”
他不再客气,拽住墨泫就走,“一个两个兜里比脸还干净!走,跟老子见官去!”
墨泫被拽得踉跄,委屈巴巴回头望向楼远,“老大——”
尾音九转十八弯,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哀怨。
楼远气得脸色铁青。
温暖好奇地戳了戳他黑沉的脸颊,天真无邪道:“美人哥哥,你是偷偷吃了灶台上的煤炭吗?怎么黑乎乎的?”
楼远:“……”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一袭白衣的慕笙清立于人群之外。
他一早便跟来了,知道这一大一小身无分文,本想追上,怎奈人流拥挤,只好不远不近地跟着,许是楼远一门心思找卖糖葫芦的小贩,也没觉察有人跟在后面。
“慕神医?!” 店小二一惊,立刻松了手,“您、您认识他们?”
慕笙清的名号早传遍各国,更别说云城的青衣镇,镇上百姓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
“认识。”他点头,又道:“一百五十文可对?给。”
他自布袋中取出钱串,正要递过,翠茗楼的王掌柜闻声疾步而出,连连摆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慕神医,您于家母有再造之恩,这两位既是您的朋友,这顿便算小店做东,岂有收钱的道理!”
“王掌柜客气了,医者本分而已。” 慕笙清温和坚持道:“银钱事小,信义事大,还请收下。”
他把铜钱塞入掌柜手中,不容推拒。
王掌柜拒绝不了,只得接了钱,“那下次您与朋友再来,小人定备上最好的酒菜!”
慕笙清笑道:“先谢过王掌柜了。”
等人群散去,他的视线掠过楼远,落向还没缓过神的墨泫,“小公子是……”
墨泫连忙拱手作揖,“小爷……不是,小人墨泫,是楼大人的下属。”
慕笙清道:“可是'滚滚珠矶天半落,凤翥鸾翔墨泫'的墨泫?”
墨泫眼眸乍亮,激动地原地转了个圈,“正是!正是!今日您救了我,他日必衔草环相报!”
终于有人懂他了!
“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慕笙清失笑,注意到他身后的木箱,问:“墨公子莫非出身墨家堡?”
此言一出,墨泫诧异道:“您知道墨家堡?”
楼远抱着温暖,闻言只挑了下眉,没太多意外。
慕笙清疑惑:“略知一二,家师同墨家堡故主曾是旧识,有何不妥吗?”
墨泫苦涩道:“没什么,只是……墨家堡十年前就已不存于世。许久未曾听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了,一时失态,慕神医见笑。”
慕笙清歉意道:“是在下唐突。”
十年前墨家堡因武林争斗覆灭,唯有少主死里逃生,看来此人便是墨泫,如今竟成了锦衣卫。
“无妨,早就过去了!”墨泫故作洒脱,旋即想起正事,对楼远没好气道:“老大,你不是说来云城杀人夺宝吗?宝呢?连顿饭钱都付不起!”
闻此,慕笙清凤眸眯起,缓缓侧首,一字一顿地问:“杀人?夺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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