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织网
“新鲜事?……”
芙云下意识地挠了挠鬓角。
短短半日,她竟觉着自家姑娘似换了个人。
从前三姑娘眉目间总凝着几分冷清疏离,对府中诸事漠然视之。
如今非但差她打探消息,竟还留心起各房下人间往来。
这般变化虽令人惊异,可身为贴身丫鬟,她自是盼着主子能一改往日不问世事的做派。
这般想着,她眼睫微动,继续禀道:“若说新鲜事,二夫人院里倒无甚稀奇,偏五姑娘屋里的画紫有些运道……听闻那丫头爬了四郎君的床,竟还被胡郎中诊出了喜脉……”
“住口!”一声低叱骤然响起。
门帘处,张嬷嬷抱着一匹水蓝色刻丝缎子,两道眉蹙得厉害: “姑娘跟前也敢浑说这些没规矩的腌臜话?仔细你的皮!”
芙云立时涨红了脸,慌忙垂下头去。
张嬷嬷踱步过来,将缎子递给芙云,对着前方语气稍缓:“芙云这丫头口无遮拦,传言也未必作得准。那画紫已被四郎君收了房,太夫人对此事也睁只眼闭只眼。幸而这些腌臜事与咱们栖蝉院无干,姑娘听过便罢。”
说着,又扭脸朝身侧嘱咐:“去,把这料子送针线房,照先前的花样给姑娘裁两件新夹衣。”
宋清徵未置一词,只提了笔,神色平静地开始誊抄经文,仿佛未曾入耳。
然而低垂的眼睫下,一丝极淡的冷意掠过——这等阴私手段,前世在侯府并非少见。
“姑娘,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安置罢。”张嬷嬷看着灯下伏案的身影,轻声劝道,“这经文太夫人要的,原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还是先养好身子骨要紧……”
“嬷嬷先回房歇息吧。”她未等张嬷嬷说完,语气平静地将话截断,目光仍落在纸上,“困了我自会安置。”
张嬷嬷闻言,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得噤了声。
她看着宋清徵沉静的侧影,无声地叹了口气,终究悄悄退了出去。
……
此刻,葳香院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火摇曳,光影在锦帐上投下晃动的人形。宋清兰伏在柳氏怀中,肩头耸动,抽噎声细细碎碎。
柳氏一面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一面低声劝慰:“好了我的儿,莫再哭了。为娘明日便去见你外祖母,定让恒哥儿应下……”
“可大表兄都亲眼瞧见了……”宋清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再不会喜欢我了……”
柳氏皱眉冷哼,忽地将女儿扶起,语带厉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般哭哭啼啼倒能招人疼?没得折了我和你爹的脸面!”
宋清兰用手胡乱擦泪,嘴巴翕合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
柳氏看得来气,见女儿噎住,又心疼地长叹。终究眼不见为净,唤丫鬟将人搀了下去。
芙云蹭净鞋底泥污,猫着腰从窗下的灌木丛钻出来。
她悄步挪至角门,趁守门婆子换值间隙,一溜烟儿跑回了栖蝉院。
舒月已躺下,闻声起来点上油灯,打着哈欠道:“你可算回来了,姑娘早歇了。”
“——你不知道,五姑娘哭得天昏地暗,害我在草丛里喂了半宿蚊子。”
芙云摘着衣襟上的草叶低声揶揄,“也多亏张嬷嬷那会儿插话,不然可就错过葳香院这出‘离魂记’呢。”
“可探着要紧的?”
舒月来了精神,芙云却偏笑着不再言语。
……
里间卧房中,宋清徵并未睡着。
白日里她递给芙云的素帕中裹有字条,为的便是探明“披风”之事。
如此避人耳目,皆因信阳侯夫人小王氏不日便要登门。
此事亦避着张嬷嬷,上一世这个时候,这老仆就已被她祖母笼络。
她眼下能信者,唯芙云、舒月二人而已。
如今被困院中,她须尽快抄完百遍经文,更需设法提前接触小王氏,方有转圜婚事的可能。
此般筹划,断不能让老夫人知晓半分,否则,恐再难踏出栖蝉院……
……
次日清晨,宋清徵打着哈欠醒来,窗纸上已透进大片清亮的天光。
阳光折在瓦楞上,院中笤帚声沙沙作响。
芙云在廊下守着红泥小炉,砂锅里银耳粥正咕嘟冒着细泡——这是昨夜用姑娘给的那一吊钱,托厨房当差的表姐买的食材。
待她盥洗完毕,芙云便低声告禀了昨日偷听的墙角。
张嬷嬷从大厨房拎回了饭食,此刻正在小厅里无声地摆着碗盏。
“往后院中庶务、器物调度并账册,仍由张嬷嬷总管。钱匣钥匙交予舒月执掌,兼管我的衣物首饰。芙云专司各房人情往来。其余人差使暂不变动。”
早膳过后,宋清徵将阖院仆婢召至廊下。
晨光熹微,白瓷茶盏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慢条斯理地拨着盏上浮沫。
众人垂手侍立,面上虽无异色,心下却各自惊疑。
八人齐齐应了声“是”,敛目屏息,静待下文。
她眼皮未抬,话音却陡然转冷:“差事若有疏漏,尚可调教。唯‘忠’字断无转圜。若有学那檐头滴水两头接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栖蝉院便容不得了。”
语毕停顿片刻,茶汤里映着高升的暖阳,“自然,差事当得好的,我亦不会亏待。”
一位嬷嬷、五个丫鬟并两个婆子,皆恭声称诺。
“行了,都各自忙罢。”
众人散去时,张嬷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暗自咬牙,面上却挂着得体的笑:虽失了管钱的差事,却得了姑娘明面上的倚重,也算有得有失。想必是太夫人昨日那番话,令姑娘转了性子……
芙云磨好墨,抬头提醒:“姑娘让舒月管银钱,不怕嬷嬷去太夫人跟前诉苦么?”
宋清徵抬腕蘸墨,只淡淡道:“她若去诉苦,才是自寻没趣。”
“只怕时日久了,她万一再生出别的心思可怎么好……”
见芙云仍忧,她唇角极轻地扬了一下。
眼中折映着窗外洒入的光芒,鼻尖镀了层柔绚薄晕,美得不真切。
这般笑靥,芙云只在去岁生辰姑娘觅得大老爷手迹时见过。
大老爷在姑娘四岁时殁于蜀中抗洪任上。彼时夫人身怀八月,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引发难产,母子俱亡。大房唯余姑娘一人,自此她便鲜少展颜。
而张嬷嬷,也正是自那时起,总揽了大房所有庶务。
满府的下人,看在老夫人的份上,谁不高看她一眼?
在这栖蝉院内,除却三姑娘,便是她张嬷嬷说了算。这许多年的风光……
想到这里,芙云心头不由发紧,又提起晨间未说完的话头:“昨夜听五姑娘话里意思,似柳大郎君捏着什么把柄。嬷嬷门路广,兴许她能打听到原委……”
宋清徵笔尖一顿,抬眸对芙云道:“莫打草惊蛇。你再细说那日落水情形。”
芙云忙收住话头,依言仔细回想:
“那日人多,奴婢与舒月陪姑娘去后山放生池。姑娘走在最前,放罢鱼篓中三条鱼,便蹲下祈愿。奴婢随侍在侧,舒月立于旁。五姑娘与二夫人离咱们约三丈远。当时人挤人,姑娘忽地栽入池中。奴婢急喊救命,好容易寻见个会水的师太,正要下水时,却见柳大郎君已在池中捞住了姑娘。后来太夫人知晓,立命车夫打道回府。”
饶是这番话听过数遍,她仍未能参透柳大郎“援手赠衣”的缘由。
——柳大郎一年后便会与宋清兰定亲,他此时何须对自己一个隔房表妹献殷勤?
除非,这“殷勤”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
一件众目睽睽之下盖在她身上的外男披风,足以让任何一门好亲事对她望而却步。
难不成,柳氏想要借此、彻底毁了她的名声,好让她只能抓住信阳侯府这门亲事?
可是,倘若此事传开,前世的公爹定不会同意她进门!
要是她与宋清兰争斗起来,那最终得益的、又会是谁。
墨汁“嗒”地滴在了纸上,浓浓地晕染成一坨乌云。
书房里落针可闻,芙云屏着呼吸静静地看着她。
她凝神思忖片刻,忽吩咐道:“去取我小库里那两支赤金簪,托二门刘婆子兑成现银。予她二两,余下的你收好。”
她团起洇污的白纸,心绪微乱。
芙云应声告退,脚下生风地寻舒月去取簪。
窗外阳光正盛,明晃晃地照着庭院。
张嬷嬷正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耐心地教一个小丫鬟打着精巧的梅花络子,一派和煦模样。
瞧着芙云步履匆匆、直奔库间的背影,她手中丝线微滞,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晦涩。
……
舒月抱着账册进来时,见宋清徵正背身立于窗前。
阳光为素色裙裾镶上淡金,却穿不透她单薄肩头萦绕的沉沉心事。
“姑娘?”舒月轻唤。
宋清徵闻声转过头,面上已无波澜。
舒月上前一步,低低回禀:“奴婢清点过了,箱中还余三百两银票、三十六枚金锞子及十二两碎银。”
“可查了账?我母亲当年留下的五千两银票,怎花去如此之多?”宋清徵声调微扬。
舒月颈后一凉,忙解释:“不不,那五千银票,嬷嬷将四千两存进了钱庄,箱中只留一千两支用。这八九年间,统共花费七百余两……”
“那存票何在?”
“嬷嬷说存票连同账据都在太夫人处,册子上也只记了一笔空账。”
听舒月一五一十说完,她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闭目片刻,强压住心中的不平:“往后每日登完账册,先拿来我看。”
舒月应了声“是”,接着道:“还有一事,大姑娘身边的玉香方才送了盒燕窝来,说是给姑娘补身。”
宋府大姑娘宋清芜,如今年方十八,乃二房庶长女。
当年柳氏未过门时,二叔房里的丫鬟便有了身孕。
老夫人信佛,不忍伤生,允那丫鬟产下孩儿,却未料其最终失血而亡。
待宋清芜长到半岁,柳氏也嫁进了门。
这柳氏倒也争气,头年先诞下长子宋凌阡,翌年得次子宋凌陌,第四年再生嫡女宋清兰。
宋清徵转眸沉吟。
她与这位庶堂姐素无往来,虽每旬往荣安堂请安,却甚少交谈。
早听张嬷嬷提过,宋清芜在二房日子艰难,柳氏待她不过面子情分。
如今不年不节,竟送来这般贵重的燕窝?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且替我备份谢礼,礼不必过厚……”
她眨了眨眼,忽又改口,“罢了,我亲画一幅赠她。一个时辰后让芙云来取。”
插入书签
文中‘离魂记’是戏曲《牡丹亭》的一出戏,讲述的是官家小姐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成痴,因现实压抑而郁郁离魂。其魂魄不灭,执着追寻梦中情人柳梦梅;最终凭借至情的力量感天动地,得以回生,与爱人团圆的故事。 Ps: 文中以“离魂记”借喻调侃宋清兰因爱痛哭是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