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云

作者:绰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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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东宫近卫七步一人成岗,环绕住整个西花厅,不许任何人随意靠近。

      黑漆大木箱被轻放置于地,童师爷深吸一口气,竭力掩饰紧张,朝批阅状书的男子拱手道:“启禀大人,腊月以来,候正所接收状书,皆已整理至箱内,请大人过目。”

      萧璿垂眸,淡淡一扫。

      置于箱中右上角一格的状书,每一份都盖上一方红印,此为案涉皇亲国戚的标志。

      “确无遗漏?”

      童师爷仔细一想后,惊慌道:“大人恕罪,卑职疏忽。”他急忙从袖中抽出状纸,躬身向前举过头顶,“此为午间一位娘子所呈状书。”

      上首之人微沉声:“下不为例。”

      “是,卑职谨记。”

      见“候正令”的目光轻落在手中状纸上,童师爷缓慢地将状纸再举高寸许,“大人,卑职是否需立即将此状书归档?”

      “候正令”思忖几息,略一颔首。

      童师爷以为是准许之意,却见近卫将状纸呈至了书案。

      指腹触及黄纸的毛糙边缘,萧璿的目光缓缓掠过纸面上的交错折痕。

      “你家中几口人?平日家用开销几何?”

      “回大人,卑职家中,唯卑职夫妇与卑职的七旬老母三口人。每月粮油药物等至多达三两半贯钱。”

      须臾,萧璿沉眸不语。

      候正令张志逊之妻王氏,正打起宅房门前的青布白边毡帘,以散去屋内浓重的药味,转头时,见游廊处有人阔步而来。

      她定睛一看,来人正是今早至舍看望夫君的太子。

      王氏连忙迎上前,在台阶下叩拜道:“臣妇王氏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五步外,太子虚扶一礼,道:“不必多礼,孤不请自来,望张卿与夫人勿怪。”

      王氏闻言仍叩首不动,道:“殿下此言怕是要折煞我夫妇二人。蒙殿下深恩,替夫君延请胡老太医诊治,又赐名贵药材,夫君伤势好转。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时时盼殿下圣驾光临寒舍,怎敢有责怪之意。”

      王氏被荆行虚扶起,她听见太子平静的话语:“张卿醒转,为胡老太医妙手之功。”

      可谁都知道,没有几名因公而伤的官员,能获得被太医诊治的资格,尤其是在太子一道口谕下的荣恩。

      王氏只得欠身道:“是,殿下。”

      宅房内始终静默无声,萧璿微低声问:“张卿歇息否?”

      王氏摇头道:“回殿下,药师正在换药,夫君应还未歇息。臣妇这便让夫君……”

      “不必,张卿不宜动身。”萧璿微笑着说,而后往宅房走去。

      走近毡帘时,荆行面色一顿。

      屋内,苦药味和膏药味浓重沉滞,弥漫不散。

      太子殿下最不喜闻药味,就连整座东宫,也不准出现一丝药味,不过只有一个地方例外。

      殿下步进屋内后,神色平静,然而殿下手背青筋微微凸起,荆行知殿下已在忍耐不适。

      解下玄色云水纹披风,萧璿靠近条案边的炭笼,待周身寒气驱散得差不多时,他方转身移步。

      荆行慢慢打起隔断的竹帘,床榻上侧躺假寐的人睁眼看来,他愣了片刻,又惊又喜:“殿下……”

      张志逊的目光紧紧跟随来人。

      太子步履沉稳,一袭玄青暗云纹圆领袍,更显稳重端方。

      在榻边的圈椅上落座后,太子嘴角含笑,侧首看来。

      他的双眼明亮如往昔,眸中却多了几许深沉幽微。尤其是在与那双眼稍稍对视时,心中已不禁略微生寒。

      或许是因为,再宅心仁厚的储君,于持续数年的生杀予夺中,亦不可避免地,渐渐浸染出了冷酷与无情。

      “张卿,安否?”

      太子面容上的笑意温和,张志逊回过神,连连点头:“殿下,臣安,臣安。”他欲扯开被褥,起身行礼,手背被一只温热的手轻按住。

      太子收手略一展袖,道:“且安躺,孤不忍再见张卿伤口崩裂之痛。”

      “臣失礼……”张志逊执意起身,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他顿时脸色发白。

      “无妨,继续上药吧。”萧璿微抬手不语。

      药师上药完毕退了下去,王氏欲支起内室的一扇窗,却被劝阻。

      太子道:“伤既至骨,不可见风。”

      “微臣只怕屋里药味闷,委屈了殿下。”张志逊微坐起身,叹了一口气。

      太子却歉然道:“张卿尚在病中,孤却要与卿议事,此为孤不是。”

      张志逊早已注意到荆行手中拿着的状书,忍痛拱手道:“本为微臣分内之事,却烦劳殿下为候正所主事大半日,臣请殿下降罪。”

      “张卿轻视己身安危,孤问此罪。”

      张志逊点点头,拱手道:“微臣知错。”

      萧璿略一摆手,荆行将状书拿到张志逊面前,展开阅看。

      状书上所言事无巨细,张志逊知悉大致情形后,眉头紧皱。

      只因这已非简单的涉皇亲国戚之案,而是针对律令的检举,确切地说,是针对刑部失职,其辞曰:

      大梁末年战乱频仍,蝗虫肆虐,饥馑大作。百姓流离失所,商贾囤积居奇,米珠薪桂,尺布难求。更有梁室抱薪救火,滥铸钱钞,致万贯如土,物价腾踊。

      前朝贱币之措,流弊至今。《大齐律》中仍有诸多条目,以开国时即六十七年前之民间物价为据。我朝初立,便革前代之积弊,兼官府抑价,轻徭薄赋,历近七十年,百物趋平。

      以莱阳城槐花街为例,店铺租金非以品类、地段、客流、盈利多寡等为基准而定,却皆以五两银为顶限。今岁五两银,或一倍于开国五两银。若有不良之徒凭此疏漏,盘剥商户,则不利商业欣荣与万民安乐。

      望大人悉知。

      张志逊思索片刻,看向阖眸沉默的人,劝谏道:“殿下,臣以为,除刑部之蠹,刻不容缓。”

      萧璿微睁双眸,“为何?”

      “殿下,此类疏漏,本应于宪宗朝便予以纠改。户部与刑部严重失察,若不立时查办相关人员,以儆效尤,六部何以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萧璿淡淡阖眸。

      张志逊陡然明白,太子问的不是为什么要除刑部渎职官员,而是为什么是现在。

      现任刑部尚书正是卢家二爷,卢二爷在刑部内安插了不少卢家子弟。皇后娘娘病中尤念卢家兄弟姊妹,太子殿下顾念母子亲情,不忍皇后两厢为难。

      虽知如此,但张志逊依然坚持道:“昔年,殿下筹谋四载,于太后薨逝时,尽数流放其母族顾氏一族及党羽。卢家屡屡犯上,不知君臣尊卑,若不早日惩戒,来日便是第二个顾家。”

      他看了眼面前的状书,道:“如今,与卢家沾亲带故者,无视法度,欺凌老弱。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无权无势者,因殿下宽待外戚而备受折磨?”

      手中的状纸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荆行一惊,迅速捡起它。

      数年来,御史台尚且未对殿下有一句规谏讽喻,并非不敢,而是因为纵然恪尽职守地处处纠察,也无事可谏、无事可参。

      太子轻放下茶盏,平静道:“此案需张卿口述评议,三日后移送大理寺裁夺。”

      张志逊急切抓住太子衣角,道:“殿下,建城侯麾下有八万精兵啊!顾家当年不过五万兵马,便敢驱使西山大营铁骑包围京城。”

      “卢家子弟遍布户部、刑部,建城侯领八万精兵,常与兵部分庭抗礼。卢家占六部近半数权位,殿下不可不慎啊。”

      萧璿缓缓站起身,轻拍了拍张志逊的肩膀,笑道:“张卿多虑了,建城侯忠心日月共鉴。”

      张志逊迟声道:“殿下……”

      “安心养伤。”

      “微臣……恭送殿下。”

      看着太子的背影,张志逊百思不得其解。

      太子自幼深知外戚之患,可为何给予卢家远胜顾家的荣宠?

      太子十五岁时,甫一监国,便扶持卢氏打压顾氏。如今,以卢氏为首的世族勋贵逐渐势大。太子虽拔擢寒门庶族,但他以为,只有将整个卢氏连根拔起,才能真正平衡各方势力。

      毕竟,外戚不是一般勋贵。

      张志逊深深叹息。

      七年前,他还是穷乡僻壤的一名七品县令,虽颇有政绩,却屡遭上司同僚打压排挤,无升迁酬志之望,正欲弃官归隐。

      一日休沐,他在河边长吁短叹,隐约听闻远处传来马鸣声。

      不多时,有一人牵马靠近,止于五步外,拱手执礼询问:“老伯,叨扰了,请问这是何地?老伯可知陵山镇如何行路?”

      声音清越疏朗,恰似初春时山涧里的清风溪流,舒惬怡然。

      张志逊转头,久久愣神。

      眼前的少年郎清俊温雅,神姿高彻,卓然于尘俗之外,是他平生仅见。

      身侧,一匹黑骢骏马凛凛昂首,少年手握马缰,遥视远山。他双眸熠熠,身姿挺拔,眉目青涩间满是意气风发。

      “老伯?”微带笑意的清声唤回了他的思绪。

      “沿此路再行二里,便是陵山镇。”

      张志逊回过头,清澈的溪水照出他的容貌,长而胡乱的髭须扎满手,他不禁涕泪纵横,哭呛出声:“我方而立之年,竟一副沧桑颓败枯丧形貌,哀哉!”

      少年一时怔然。

      他掩面痛哭,痛骂当今吏治腐朽黑暗;嗤笑圣上只知极乐诸佛,不知世间芸芸疾苦众生;忿朝中勋贵犯上僭越,壅蔽储君……

      不知几时,身边多了一道阴影,少年饮马溪边,微抬首默看山际层层雾霭。

      待他哭声渐止,少年淡声道:“先生所说,句句是抄家灭族之言。”

      张志逊破涕大笑:“微贱之身,舍有何惧!只恨国无圣主,几多贤臣名士结庐南山。”

      少年静默一瞬,肃然问:“先帝开科举,削世族,擢寒门,本朝人才辈出,敢问先生何出此言?”

      张志逊一声冷哼,猛然起身义愤道:“延祐元年殿试,我位列二甲第八,赐进士出身,本当授翰林院庶吉士,却因勋贵之子顶替,被外放任阜奚知县。五年,转沔阳知县,再五年,转陵山知县。此般际遇,何止我一人?公子韶华正茂,怎知我十载沉覆之悲?”

      “朝中勋贵把持朝政,蒙蔽圣听,圣上无心政事,储君年少势弱。君不君,臣不臣,来日定……”

      吏部负责官员考核任免,其时吏部尚书为太后本家侄子,于官员考核上可谓一手遮天。

      张志逊走到少年身旁,叹息道:“公子以为我危言耸听乎?前朝外戚篡国,正是前车之鉴。”

      他左右打量少年,见少年神色平静无波,毫无忧国之情,便摇头道:“观你言谈仪范,不似寻常人家。我们道不同,不相与言!”

      张志逊转过身,垂首缓缓走至一旁。

      少年沉默几息,轻笑问:“莫非先生只知世家勋贵子弟?”

      抚着髭须的手一顿,张志逊定在原地,马蹄轻踏溪边砂砾,他突然转过身。

      明丽日光下,马背上的少年眸光明亮坚定,他字字铿锵道:“先生既有凌云壮志,岂能效阮籍穷途之哭?”

      少年扬手一挥,一件物什在半空抛过。

      “十日后,孤盼与先生东宫一叙。”

      张志逊大惊失色,伸臂接住东宫令牌,他愣在原地,激动地落下两行泪。

      一月后,太子下令颁行新律,朝廷整顿吏治,几乎再无顶替功名之事,而曾经的被顶替者大多被重新起用,获得了期望已久的公平。

      此后,他从陵山知县,迁陈留郡守;两年后,升蔡州知州;三年后,外戚顾氏彻底倾覆,他奉旨再入东宫,转洛阳候正令。得以成为储君寒冽剑芒上的一寸利刃,为大齐、为太子、为万民刮骨疗毒。

      至今记得,东宫水榭边,满池盛夏荷花清香阵阵。

      储君目光冷锐,广袖飞扬。

      “国之蠹虫,首在勋贵、世家及宗室,尽当翦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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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个月前 来自: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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