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安七怪

作者:乔为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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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下茶楼话十年


      章安郡内,一棵大槐树旁,一间小小的茶楼炙手可热,就连各大官人都前来光顾。倒不是因为这家茶楼里的点心有多特别,不过也就是梅花糕、海苔饼这些常见小吃,可偏偏在那位正值桃李年华的老板娘手下,就多了几分故事,几分韵味。

      老板娘不会说话,却识字,每天都是笑盈盈的,人长得又好看、又温柔,大伙儿都说来这茶楼坐坐,心情一下子就会变好了。

      老板娘有个哥哥在店里帮厨,就是腿脚不太好,好像是早年犯了点事儿被打了板子才落下的病根,但老板娘的哥哥看着也是个憨厚老实人,不像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啊。

      “咳,这些年头的冤假错案还少吗,摊上了也就只能怨运气不好咯!”

      茶楼里另一大特色,就是有个说书讲史的小先生,每日给吃茶的人讲故事。

      小先生知道的话本很多,经典的如《三国志平话》《五代史平话》《大宋宣和遗事》,离奇的如《错斩崔宁》《碾玉观音》,故事引人入胜,招徕不少茶客。小先生偶尔也会自己写几出新奇的话本给大家尝尝鲜,最近讲的就是这《章安七怪》的故事。

      “小先生,那这七怪最后在大槐树下相见了吗?”

      “诶,欲知后事如何,您呐,且听下回分说!”

      底下一片哄堂大笑,却又不继续追问故事的结局,这就是说书人和听书人之间的默契。

      你说我听,你逗我乐,我可以问但你也可以不答,还想听这故事,那就下次赶早儿,点两壶茶,就着瓜果点心,听这后续如何。

      小先生不止会讲故事,还会弹三弦,只不过这得老板娘高兴了,让小先生弹,他才肯弹。所以啊,茶客们都变着法儿的哄老板娘开心,让小先生弹三弦给他们听。

      大槐树下,清风徐徐,又一年槐花香飘来,伴着三弦浑厚的音色,让人沉浸其中,想惬意地睡一个美美的午觉。

      天色渐暗,客人们都散了。

      老板娘拎了一盏马灯,让小先生搬了把梯子,架在了大槐树底下,大汗淋漓的小先生好奇地问道:“老板娘,咱们这是干什么呀?”

      老板娘也没回应,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吓得小先生赶紧扶好梯子,怕老板娘摔下来。只见老板娘在树梢上系了七条红绸子,映得天上凉凉的月色都温暖了起来。

      “六花是在向月亮祈愿,明日中秋,我们兄妹七人能如约在这棵大槐树下见面。”一山大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大槐树下,在六花的身后默默地闭上眼,双手合十祷告。

      小先生扶着梯子等老板娘下来,两人也学着一山的样子闭眼祷告,希望他们的愿望能被月亮听到吧。

      次日清晨,一辆马车一早停在了茶楼门口,车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妻,正是三禾和顾雪岩。

      按照老板娘的意思,茶楼今天不开张,就等着三禾他们回来。见到三姐,六花欢喜得像只小雀儿,从茶楼里撒欢似的跑出来。

      “妩湖和似海呢?”六花打着手语向三禾询问。

      三禾点了点六花的鼻尖,故意捏了捏她脸上的肉肉,一脸宠溺地对自己妹妹说:“放心,他们随后就到。”

      说书小先生扶着一山慢慢地走出来,八年的牢狱生活让他瞬间苍老了,站在六花的身边已经是一副老父亲的模样。

      “自从收到你们要回来的信,六花每天都在盼着等着,这段时间是我见到六花笑得最开心的日子了。”

      三禾多年未见一山大哥,想念得紧,也不管自己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就钻到大哥的怀里撒娇,没有一点往日里顾家主母的霸气风范。

      “哎哟,傻丫头,都多大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

      其实每个弟弟妹妹,在一山的面前,都是孩子,哪怕是照顾了他们一辈子的洱海姐姐,只有在一山面前才会露出小女孩儿娇憨的一面。

      “大哥,三姐!”不远处,一位穿着红色锦衣的少年骑马而来,鲜衣怒马,好不恣意。

      一山有些恍惚,这是谁家的好儿郎衣锦还乡来?

      再仔细一看,少年身后还有个一身粉色衣裙的姑娘,两人面容相像,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少年多几分俊朗,姑娘多几分柔美。

      原来是姗姗来迟的妩湖和似海。

      两人下马,迫不及待地挤到哥哥姐姐们的身边,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也回来了,一山大哥欣慰地摩挲着那双粗糙的大手,手指和掌心都是厚厚的茧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似海是与友人泛舟湖上时在一条花船上遇见的妩湖。

      当初妩湖被卖到一个人贩子手中,人贩子挑挑拣拣,把一些年纪大点的孩子都领走了,剩下她们这些五六岁的女孩子,是供买主亲自来挑选的。

      来的买主大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有的是来给儿子物色个童养媳,有的是想在府上养个乐姬,更有甚者就像妩湖的买主一样,是想买一批“扬州瘦马”回去大赚一笔。

      在一众富态的老爷们中,妩湖却一眼看中了那个把玩扇子的白衣公子哥儿,挑人的时候她故意藏身于别人后面,只言不发,到最后别的能言善辩的女孩子都被老爷们挑走了,只剩下她和那个白衣公子哥儿。

      “小姑娘,过来!”白衣公子哥儿收了纸扇,勾了勾手指,邪魅一笑,妩湖就鬼使神差般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腿上,“你是不是想跟我走?”

      妩湖点点头,一双大眼睛眨巴着,像只美丽的小鹿。见芜湖点头,白衣公子哥儿笑得更开心了,开扇轻轻地打了一下妩湖的脑袋,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来:“不瞒你说,我也一眼看中你了。”

      “走吧,跟小爷回家。”白衣公子哥儿一下子抱起妩湖来,就往门外走,吓了妩湖一跳。

      “老鬼,这个小姑娘归我了,钱到我钱庄拿。”

      “得嘞,九爷您慢走!”

      那么,何为“扬州瘦马”呢?苏杭地界经济发达,尤其是扬州一带,繁华骚动,歌舞升平。

      扬州城内有一批盐商富得流油,愿意花重金纳那些能歌善舞或者懂记账管理的女子为妾,所以就衍生出了一批培养贫苦幼女成为“扬州瘦马”谋取差价的中间商。

      九爷就是这样的中间商。

      殊不知这“扬州瘦马”也分不同的等级:

      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

      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是培养成财会人才,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

      三等资质的女孩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合格的主妇。

      九爷收了妩湖,教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不亲力亲为,只是这取悦男子的技巧,九爷却不曾教妩湖分毫。

      妩湖在九爷身边,眼见着姐妹们一个一个地离开,嫁给了各位富商做妻妾,若论年岁,自己是时候该出嫁了,前来下聘的富商也不少,可九爷一概回绝了。

      “九爷,是不是妩湖做的不好,不能替九爷招来好买主。”妩湖停下弹奏琵琶的手,一抬眸目光流转,不似刚才的低眉顺眼,叫人好不生怜。

      九爷默默地偏过头去,开扇轻摇,望着花船外湖上的好风光,良久才言:“妩湖,是那些人配不上你。”

      那之后,妩湖便只需跟着九爷出入各种风月场合,偶尔献舞弹曲,却从来不用伺候别的富商贵客。

      可偏偏妩湖的风姿与别的“扬州瘦马”大不相同,时而温顺如猫,时而赌气傲娇,时而妩媚撩人,时而清丽可人,引得前来求见甚至下重金赎买的富商络绎不绝,这让九爷很是头痛。

      “妩湖,你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嗯?可是九爷,”妩湖替九爷续上了一杯西湖龙井,递到他面前,歪着头冲九爷眨了眨眼,“这些是您教给我的啊?”

      九爷扶额,自觉理亏,接过茶水来压压惊,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领了个小妖精回来!

      那日,妩湖在九爷的花船上唱曲儿,唱的不是扬州小调,而是洱海当年教她的童谣,一下子吸引了与友人一同在湖上泛舟的似海。

      同行人都嘲笑似海,平日里见他从不近女色,今日倒是被九爷豢养的姬妾勾了魂儿,在船头站着一步也不肯挪。

      似海是冲上九爷的花船的,身上还挨了小厮好几下棍棒,就是为了看一眼唱曲儿的是不是妩湖。

      万幸,是她。

      九爷开始以为又是一个不识趣的富商前来讨要妩湖,后来一见竟是个与妩湖年龄相仿、连长相都极为相似的少年郎,这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当即同意妩湖与似海见面。

      但是,九爷却不同意似海带走妩湖。九爷一拂扇面,皱着眉劝道:“你才刚刚中举,如果现在就带走妩湖,对你的名声不好,会影响你的仕途。”

      妩湖深深地看了九爷一眼,笑容渐渐消失,的确,于公于私,她现在都不能跟哥哥走,这会给哥哥和九爷都带来麻烦。

      “放心,妩湖在我这儿吃不了亏,你们也可以见面,凭妩湖在扬州一带的名气,你慕名而来也不会惹来其他富商的怀疑。”

      今时不同往日,似海已是新晋的状元郎,妩湖也早就不是一个小小的“扬州瘦马”了,而是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九爷身边的九夫人,各大富商巴结还来不及,又怎会胆敢微词。

      “妩湖这小丫头可是把九爷吃得死死的呢!”似海不禁调侃起妩湖来,气得妩湖追着似海打,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咦,这位是谁啊?”顾雪岩三姐早就引见过了,不过这位扶着一山大哥的小先生,妩湖倒是没见过,禁不住好奇就问了。

      其实大家都很好奇,正好妩湖问了也都附和道:“大哥,他是谁啊?”

      一山看大家好奇的样子,捧腹大笑,推搡了小先生一把,正好到了六花的身边:“你们说呢?这小子啊,是奔着咱六花来的,追了大半年了呢,赶也赶不走!”

      “嘿嘿,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好!”小先生尴尬地抓抓脑袋,好生奇怪这火怎么就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大槐树下一阵凉风吹过,牵动了树上的七根红绸带,肆意飞舞。

      一山,三禾,顾雪岩,似海,妩湖,六花,小先生。

      十年前是七个人,现如今还是七个人,只是少了谁,好像都不那么完整了。

      三禾进屋取来了洱海的医书和祁树的旧衣,还有一壶好酒。

      十年前,七人槐树下夜饮的画面又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是他们惦念一辈子的记忆。

      “年轻人,老头子我能讨杯过路酒喝吗?”

      自树上跳下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背着个破布包袱,穿得也零零碎碎,但一看就不是个寻常人。这功夫,真是有点奇怪啊,但好像又似曾相识。

      白胡子老头儿把破包袱往地上一扔,自顾自地抢走了酒壶猛灌了几口,直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才把酒壶还给六花。

      “祁树,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儿徒。”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让他做了赏金猎人。”

      “但他是我的骄傲,赏金榜上永远的第一人。”

      老头子絮絮叨叨地离开,好像喝醉了,但说的话又清醒得很。

      他们打开破包袱,里面装着满满一兜黄金,足足有一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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