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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夜雾车忽然像是找到了目标,朝着某一方向疾驰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谢锦佑心念斗转,冲左今也大喊道:“快把风灯收回去!”
风灯幽蓝色的火焰,焰芯在一片混乱中跳动不绝。
谢锦佑预料到了,是风灯的亡灵在指引他们前进,所以才叫左今也熄灭风灯。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浓雾中伸出几条比人手臂还粗的藤蔓,瞬间将谢锦佑拖拽出车厢。
浓雾吞没了谢锦佑。
这边左今也刚刚熄灭风灯,看见这幕,连写几道符篆,试图救回谢锦佑。
于事无补,场面再无法控制。
左今也镇静下来,先给左长老和子书公子分别送出传讯纸人说明缘由,接着纵身一跃,往谢锦佑消失的地方跳下去。
左今也以为这一跳纵使不粉身碎骨,也得要她半条命,岂料落地却是一片柔软。
厚厚的苔藓和藤蔓接住了左今也。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草庐。草庐破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诡异的是,草庐的门窗,都叫木板封得死死的。
简直不敢想,若是有人住在这草庐内,终日不见天光,该是怎样的煎熬。
左今也向前走了几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扣响那扇木门:“有人吗?”
木门里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很久,木门里总算传出丁点动静。
铁链摩挲过地面,手铐脚镣“叮当”相撞。
里面人粗粝的嗓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似的,言简意赅道:“滚。”
左今也锲而不舍追问道:“适才有一位小少年被藤蔓绑走,往此处来了,前辈可曾看见?”
里面的人却不再理会左今也,兀自哼起了歌。
是一首左今也熟悉的江南小调,幼时母亲常唱这首曲子,哄她入眠。
里面的人大约被关的太久了,意识混沌不清,总是重复着开头的两句词。
左今也想了想,接着那两句词继续唱下去。
“咚”一声巨响,屋里的人再度开口。
许久不说话,他的嗓音晦涩,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左千秋,是你什么人?”
“原来草庐里的怪人认识爹爹。”左今也这般想,心情放松下来。
只听左今也回答道:“前辈认得父亲就好办了,晚生误闯此地,只为寻回同伴,没有恶意。”
“她的女儿,竟是她的女儿……”里面的人絮叨着,嗓音逐渐癫狂:“原来她的女儿,都已经这般大了。”
左今也耐心地等待前辈心情平复,只听那前辈继续问道:“敢问现下是几年了?”
这对话叫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左今也依然乖巧回答道:“如今是辛乙年夏至。”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屋里的人安静下来。
镣铐再度碰撞,听动静似乎是靠坐在门板边上:“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左今也心直口快道:“我叫左今也,‘今也与吾肩,行立笑语频’的今也。”
“今也,是个好名字。”屋里的人语气温柔下来:“今也,吾自知命不久矣,幸得老天垂怜,在死前一刻见到你。”
屋里的人喘匀一口气,继续道:“我要告诉你一些事,今也,你须得好好记住,来日自有用处。”
屋里的人顿了顿,问道:“今也,你对如今的修真界,了解多少?”
左今也的课业从来都是甲等,对这样的考校对答如流:“上古洪荒,混沌开天辟地,着分三界,是为人界、天界、鬼域。”
屋里的人叹了口气,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今也,你听说过建木吗?”
这次不等左今也回答,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建木乃是上古神木,史传为黄帝所植,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
“后来,龙之二子睚眦降临人间,引发战争。为免三界生灵涂炭,黄帝无奈,只好砍断建木,断绝三界联系,史称绝地天通。”
“从此人间皇权更迭,天界始建八十二天宫,各不相干。又逾百年,天道交接,包括混沌在内的上古十巫被镇压于鬼域,由玉门灵子看守。”
“今也,你听懂了吗?在上古,为人嗤之以鼻的巫,和高高在上的天神,本质上是一种东西。”
“甚至,巫和天神曾相互通婚,诞育下伏羲氏一族。伏羲氏身负上古神力,群居于人界最高的雪山穹顶,他们不为天道承认,也不为鬼域所接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今也,你的母亲,曾是伏羲一族的圣女。”
“当年,她在暴风雪中不顾一切救下左千秋,左千秋将她带离雪山……在那之后不久,便有了你。”屋里人的嗓音,在叙述这段过往时变得异常苦涩。
左今也对这番话将信将疑,坦白讲,她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模样:“然后呢?”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左今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了。
岂料屋里的人又开口了:“如今她不在了,是非对错,早已没有意义。”
屋里的人一口气讲完这些话,闷声咳嗽起来:“往西走十里,有一块无字碑,触碰碑石,你就可以从这个阵法中出去了,想必你的朋友已经在那里等你。”
然而左今也扒着门框,颇有些迫切地问:“前辈,幼时我大病一场,在鬼门关走上一遭后便失去了许多记忆,前辈可否告诉我,母亲长什么样子?”
这回,屋里再没了动静。
屋里的人强聚的一口气,在此刻终于散了,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是你来接我了吗,圣女?”
“前辈,前辈……”左今也急急呼唤。
身后忽然下起大雪,六月飞雪,像是对亡者的哀悼。
“伏羲一族死后,不留尸首,只留一朵骨生花,花里承载了一世回忆,想必这位前辈的回忆里,会有圣女的模样。”
傅从雪不知何时来到了左今也身侧,且看他的神色,应该是听全了这段对话。
左今也当机立断,将一张黄纸贴在傅从雪脑门上。
下一刻,只见傅从雪信手揭下那黄符,摇了摇头:“如此低阶的点灵术,还不足以抹消我的记忆。”
左今也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按说以我的血绘制的黄符,可以跨过两个境界,所以,你的修为竟在化神期之上?”
左今也现下刚过完十五岁生辰,结成金丹,已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可眼前这位灵台山的神官看起来年不及弱冠,竟已比肩化神。
傅从雪微一挑眉:“姑娘不信?”
左今也只得悻悻地收回符篆,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我俩的事,一会再提,当务之急是打破眼前的草庐,将前辈带出去。”
左今也向前两步,凌空拍出一沓黄纸,接着咬破直指尖在其上绘符,傅从雪抱臂,颇有兴味地看着左今也徒劳地将符篆拍上草庐。
草庐纹丝不动,倒是左今也额前微微沁出几点薄汗。
左今也求助地望向傅从雪:“子书公子……”
傅从雪于是起身,慢慢踱步到草庐前。
他也学着左今也的模样,咬破指尖,将血点在草庐门扉上。
接着傅从雪屈起指尖,轻轻扣门:“有客临门。”
“吱呀”一声,方才坚固无比的草庐大门洞开。
一朵银蓝色的骨生花静静躺在草庐中间,左今也走进去拾起它。
“这就是骨生花吗?”左今也转头问道。
傅从雪点点头,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左今也不受控制地触碰骨生花的花瓣。
于是傅从雪眼睁睁看着左今也沉入幻境。
左今也伸手拽住傅从雪的袖子,一边晃荡,口中一边呢喃:“阿娘,你来看今也了吗?”
左今也被幻境困在有关亲人的回忆中,将傅从雪当成了母亲。
幻象里,左今也的母亲,一位宫装丽人,神色悲悯地望着左今也。
左今也记起来了,她的母亲被下了讳言咒,无法说话。
母亲微微倾身,抚摸左今也的发顶,印象中,这好像是她们母女二人难得的温情时刻。
左今也的母亲对她总是冷淡的。
与左今也的体质不同,母亲不惧风雪,常年泡在冰玉砌成的冷池中。
母亲乌黑如绸缎的长发,漂在池水上,被破碎的月光一照,仿佛下一刻便要踏月而去。
她不太管左今也,起码不像左长老一般,对宝贝女儿投入过分的关注。
女儿对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可是哪怕左今也在地上撒泼打滚,母亲也从未多分给她一个眼神。
母亲白日里总是将自己关在阁楼上绣花,通常是兰草或者梅花。
几年刺绣下来,手艺并不见得有所长进,反倒是指尖留下针线伤痕。
左今也于是时常往阁楼上跑,分摊针线活计。
偶有一次,叫她看见内门某个顽皮小儿,往母亲坐着的窗口掷石子,叫母亲妖精。
左今也当即跑出去和那小男孩打了一架,挂了彩回来,被母亲狠狠扇了一耳光。
那是第一次,左今也瞧见母亲眼里沁了泪珠,讷讷抱歉:“今也错了,母亲。”
母亲无声悲泣,泪珠划过清丽的脸庞,左今也怔怔地接住那滴泪,冰凉的。
可是感受久了,那滴泪竟隐隐透出几分暖意。
傅从雪无言地挥开衣袖,岂料左今也拽得越发紧。
上好的云锻锦落在左今也手里,竟叫她用寸劲绷成了丝丝缕缕。
幻境总算进行到了母女分别,母亲的讳言咒第一次被解开,她牵着小今也的手,逆着人流穿梭在夜市。
远处城楼上有人在吹笛子,笛声浩渺悠扬,母亲拉着今也停驻在石桥头:“今也,你想吃糖葫芦吗?”
左今也点点头,于是母亲停在路口的商贩处,给今也买了一串糖葫芦:“拿好了。”
左今也咬了一口甜甜的糖葫芦,被哄得眉开眼笑:“甜,谢谢娘。”
“今也,往后可不要这么容易满足。”母亲的嗓音柔柔的,没有什么起伏。
这句话像是敬告,又似是悔悟。
她们仍在向前走,走到一处石桥停下来。
母亲望着一片漆黑的夜空,等了半晌,语气里带些惶惑:“我记得,在这座桥上,是能看见城里最漂亮的烟火吧?”
凡间的烟火,并非时时都能见到,往往要等到佳节盛会,才有千灯齐明、万人空巷的震撼场面。
左今也和母亲分别的这一天,太过寻常,凡间并没有烟火。
好在母亲早已料到,只见她单手翻过石桥,坐在石桥的边缘,两腿自然垂落,慢悠悠荡着。
夜凉如水,夜风撩起母亲月白色的裙摆,她像是回到了少女时期,神情轻盈灵动:“我在这座石桥上,第一次见到左公子。”
“我从雪山偷跑出来,看见他站在那艘画舫上吹笛子,笛声那么动听,我听入了迷,从桥头跳下去,落进他怀中。”
“我问他:你愿意做我的夫君吗?”
“因为山上的长老们总是对我说,只有嫁了人,我才能离开那座雪山。”
“左公子害羞得不敢看我,耳朵悄悄红了,过了很久才出声,说他愿意。”
“于是我和他约定好,他会在下月十五上雪山迎娶我。”
“他如约而至,按照凡间的婚俗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迎娶我。”
“他送我东夷海市最漂亮的明珠,带我看栖霞山最美的落日,亲手替我植下一盖梧桐木,许我一生一世。”
“然后,他将我锁进那处院落,对我种下讳言咒,强逼我诞育下你。”
母亲嘴角挂着恬静的笑,扭头看向一旁的左今也:“一转眼,你都这般大了。”
左今也后退了一步,眼前的母亲令她陌生,连笑容都令她感到不适。
“你害怕我,今也?”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只听她歇斯底里笑起来,一步步逼近左今也,鲜红的丹寇指甲掐住左今也的咽喉。
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左今也拼命挣扎,脸颊涨得通红,发出“嗬嗬”的气音,她毫不怀疑母亲要直接掐死她。
母亲又在哭了,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滚落,落在左今也的面颊上:“你的出生就是一个诅咒。”
“噗嗤”一声,是冷箭穿透血肉的声音,母亲呕出一口鲜血,双手颓然地滑落。
左长老神色微寒,从远处赶来抱起女儿,关心道:“今也,你没事吧?”
左今也摇摇头,悄悄回身看母亲,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唇角动了动,嘶哑出声:“不要爱上任何人,今也。”
母亲好像还想说什么,然而左长老抬手挥出一张符纸,母亲瞬间化作烟灰。
左长老抱着小今也,头也不回向前走,一面告诉今也:“那不是你的母亲,那只是一只幻妖。”
左今也问道:“父亲用了什么符篆,杀死了那只妖怪?”
左长老又往前走出几步,终于离开了那座石桥,长出一口气:“她和我曾经有过交易,不能伤害你,违背誓言者,灰飞烟灭。”
左今也伸出小手指,要和阿爹拉钩:“那阿爹保证,今天所说的一切,并没有骗今也。”
左今也并没有等来左长老的保证,她望着那座萧瑟的石桥,隐隐有些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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