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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与尘
我有个名字,叫张培青。俗家名字是祖爷爷取的,他说我们张家,合该是读书培青的沃土。
可我这根苗,最终还是折在了这黄顶红墙中。
我总记得那个冬天,冷得骨头缝都结了冰。我躺在雪堆里,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干干净净的。
这吃人的地方,活着太累了。我受够了那些肮脏的手段和更肮脏的眼神。
是元安,那个锅炉房里闷不吭声的小安子,不怕麻烦,硬是把我从雪里掏了出来。
他拖着我回去时,边走边喘,偷偷摸摸的。我当时想,这人真傻,惹这麻烦作甚呢?
与他何干?
可看他忙前忙后,眉宇间却是不曾见半点不耐 ,我突然又不想死了。
总觉得这样死了怪对不起他。所以我活过来了,也想明白了。既然不想死了,那就得想法子活,还得活得比别人好。
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一身皮肉又算得了什么。
我爬了掌事公公的床,穿上了新衣,有了体面。我去看元安,给他碎银,他不想收,还是那副不爱计较的样子。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是看不上我这般行径的,可他没说,我也当不知道,只是看着他默默分了一半银子想还给同屋的小李子。
他不争,清高得好似和这宫里的浑浊格格不入。可就是这份清高,偏偏入了某位贵人的眼。兰婕妤看中了他这点“不一样”,想把他安排到小皇子身边。
我帮衬着递了话,殷勤地牵线搭桥,心里却觉得,这未必是好事。那地方,看着是机遇,实则是泥潭。
果然,小皇子身边的太平日子是很难长久的。各式各样的恶毒手段轮番上阵,元安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看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
我偶尔去看他,他话更少了,眉宇间那份独属于锅炉房的简单安宁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下难以言喻的疲惫,慢慢磋磨着他。
小皇子渐渐长大了,成了远山公,成了远山郡王,最后,竟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元安也从小安子,成了元公公,成了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内侍。
他越来越像宫里那些真正的大太监一般,沉稳,寡言,肃穆,心思深重。
只有偶尔,在陛下为朝政心力交瘁,他默默守在角落,我退出前殿时,眼神交错的一刹那,才能从他眼中窥见一丝属于小安子的心疼。
我知道,他把那个雪夜里我早已抛弃的东西——那点对人世的善念与温情,都寄托在了陛下身上。
他看着陛下,就像看着当年雪地里还有一口气的我,拼尽全力地想护住那点微弱的光芒。
崇徵二年,陛下让我追上元安一路护送小皇子南下。那是托孤,我们都很清楚。
元安一路上沉默得可怕,尘埃落定的消息传来之际,他将那枚戴了近三十年的圆玉,埋在了南方一个无名小山的土坡下,算是给陛下立了衣冠冢。
我知道,但我没去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看他跪在那里,背影佝偻,仿佛一生的精气神都随着那抔黄土埋了进去。
就在那一瞬,我忽然觉得,他已经远离人世,变得虚无缥缈。
我是在雪地里让肉身死去,他是在心里,为他的君王,为他的信念殉葬了。
我担心他,但我不是他,没有让人燃起生的希望那种魅力。
后来,我们在这南方小镇安顿下来。我做起了小生意,操持生计;元安则卖卖字画,教教孩童,守着那小皇子,如同守着最后的死灰,期盼它能复燃,又期盼它不复燃。
日子过得很快,元安静悄悄地死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再没醒来。他到底也没看到复燃的那一天,或许,这也是他所期望看到的。
小皇子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平民。我将那方“远山”旧印和木匣交给他时,心里竟有一些如释重负般的放松。
读书培青?呵,我们张家终究是再没出个读书人。而这燕朝最后的血脉,也终究泯然众人。
小皇子有自己的家室,这让元安不在的日子更加寂寞了。
我总是频繁地想起他,想起他把我从雪里拖出来的那个下午。如果当时他就那么径直走了,我们的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呢?我大概早已成为红墙下的泥土,而他还会继续在锅炉房烧他的水,或许能得个善终也说不定。
可他没有。
他把我拉回了这尘世,自己却一头栽进了那坨他亲手堆砌的、名为“忠义”的雪堆里,再也没能走出来。
这滚滚红尘,他是那场未化的雪,冰冷,干净,但终有化却的一天。而我,是这地上的尘,卑微,缥缈,但起起伏伏地活着。
谁又比谁更好一些呢?
我闭上眼,南方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涌来。那遥远的、独属于北方的猎猎风雪声,终于彻底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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