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梦深处

　　聚餐散场时，夜色已经漫过了城市的霓虹。
　　江禾同众人道了别，独自拎着包，沿着人行道朝着提前订好的酒店走去。
　　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起她鬓角的碎发，也吹散了方才饭桌上残留的喧嚣。
　　她没走大路，拐进了一条抄近道的小巷，青石板路被月光浸得微凉，两侧的老墙爬满了斑驳的爬山虎，安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正当她低着头，数着脚下的石板，一步步往前走时，身后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几分迟疑，还有几分压抑了太久的急切，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投进了她平静无波的心湖。
　　“江…禾。”
　　是沈怀川。
　　七年了。
　　这个名字，他喊过无数次。
　　在出租屋的清晨，在演唱会的后台，在分别的那个雨夜。
　　每一次的声调都不同，却总能精准地拨动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江禾的脚步猛地一顿，指尖瞬间攥紧了包带，指节泛白。
　　但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片刻的停留，只是将下巴埋得更深了些，踩着青石板的步伐，愈发坚定，也愈发急促。
　　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的眼睛。
　　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出自己压抑了七年的汹涌心事。
　　“江禾！”
　　他再次呼唤，声音里多了几分执拗，几分痛楚，像是带着不甘的质问，穿透了小巷的寂静，直直地追着她的背影，“七年了，你还要像上次那样，无声无息地彻底离开我的世界吗？”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江禾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
　　钟表的指针仿佛开始倒转，巷口的晚风忽然变得燥热，昼夜颠倒，光影交错，时间呼啸着，一下子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早上。
　　那时的江禾，还只是顾霏手下一个不起眼的设计师学徒。
　　为了赶一个品牌的初步设计稿，她在工作室熬了一整个通宵。
　　窗外的天色从墨黑翻出鱼肚白，又渐渐染上暖黄的晨曦时，她终于将最后一笔线条勾勒完毕。
　　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幅精心雕琢的作品，江禾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将文件发送到了顾霏的电子邮箱。
　　不过十分钟，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是顾霏的回复，只有两个字：“通过”。
　　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江禾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眼里闪烁着雀跃的光芒。
　　她迅速解锁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聊天框，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跳跃，像踩着快乐的鼓点。
　　“怀川……怀川。”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告诉你哦，我刚刚完成了顾姐交给我的任务！一次就通过了！”
　　信息发出去不过半分钟，对话框就弹出了新的回复。
　　沈怀川的头像还是那个抱着吉他的侧脸，笑得眉眼弯弯。
　　“是吗？太棒了，小禾！”
　　“等我今晚回去，我们去吃你最爱的那家火锅，一定要好好庆祝一番。”
　　江禾看着屏幕上的字，眉眼弯成了月牙。
　　她抱着手机，将脸颊贴在微凉的屏幕上，仿佛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
　　她飞快地敲下一行字：“我觉得自己真的好幸福，不仅从事着热爱的职业，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发完信息，她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慢慢成为独当一面的设计师，他会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他们会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守着彼此，直到白发苍苍。
　　可命运的转折，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转眼间，就到了江禾的生日前夕。
　　那天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暖洋洋的。
　　顾霏踩着高跟鞋，走到她的工位旁，轻轻敲了敲桌面。
　　江禾抬起头，就看见顾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小禾，”顾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声音放得很轻，“我手头有个珍贵的机会，是去F国顶尖设计学院的进修名额，我决定推荐你去。”
　　江禾愣住了，手里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她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疑虑，下意识地问道：“谢谢你的推荐，顾姐，但我可以问一下，要去多久吗？”
　　顾霏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道出了实情：“也许三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甚至……会更久。”
　　她看着江禾错愕的表情，目光变得愈发坚定，继续劝说道：“但小禾，这是难遇难求的契机。
　　我深知你才华横溢，只是缺少一个真正能让你施展拳脚的平台，这就是那缕东风。”
　　“你知道吗？有多少设计师梦寐以求想去这里学习，挤破了头也拿不到一个名额，只能望尘莫及。”
　　顾霏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期许，“而你，小禾，我深信，你定能乘风破浪，不负此行。”
　　江禾的心乱成了一团麻，F国的那所设计学院，是她从大学起就放在心底的梦想。
　　可一想到沈怀川，想到他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生活，她就犹豫了。
　　她垂下眼睑，声音低哑：“顾姐，能给我点时间想想吗？”
　　顾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小禾，你是在担心沈怀川那里吗？放心吧，他那么爱你，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顾霏的话，像一颗定心丸，却又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江禾的心头。
　　画面一转。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云朵像是被点燃了一般，美得惊心动魄。
　　江禾拖着沉重的步伐，心事如潮般翻涌，缓缓穿梭在归家的途中。
　　路边的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她却无心欣赏这秋日的美景。
　　脑海里反复盘旋着顾霏的话，一边是梦寐以求的进修机会，一边是刻骨铭心的爱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更不知道该如何向沈怀川开口。
　　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当她告诉他自己要去F国很久很久时，他会是什么表情。
　　是会笑着支持她，还是会露出难过的神色？
　　正当她沉浸在这番纠葛中，脚步越来越慢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江禾愣了一下，掏出手机，来电显示上的三个字让她心头一跳，是东哥。
　　那是沈怀川的经纪人。
　　东哥很少主动给她打电话，除非是沈怀川出了什么事。
　　江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东哥，你找我有事吗？”
　　东哥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江禾，你现在方便吗？”
　　江禾一愣，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梧桐树上：“嗯？方便，怎么了？是怀川有事吗？”
　　她的脑海里飞速闪过各种不好的念头，生怕沈怀川在工作上出了什么差错。
　　却听东哥连忙澄清，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压低：“不不不，是我个人的事情。”
　　“我们七点在TR咖啡馆碰个面吧，这件事……暂且别让怀川知晓。”
　　东哥的话，让江禾的心里升起了一丝疑虑。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应允：“好。”
　　晚上七点的钟声敲响时，江禾准时踏入了TR咖啡馆。
　　暖黄的灯光，舒缓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厚香气，一切都显得温馨而惬意。
　　可江禾的心里，却像是揣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东哥已经在预定好的包厢里静候她的到来。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平日里的笑容，显得有些严肃。
　　江禾轻轻推开门，向东哥点头致意，随即拉开椅子，优雅地落座。
　　“江禾，随意点些什么吧，今天我请客。”东哥率先开口，脸上挤出一抹客套的微笑，眼神却带着几分复杂。
　　江禾轻轻翻开菜单，目光在各式饮品间流转，却没什么胃口。
　　她随便点了一杯经典美式，便将菜单推到了一旁，
　　咖啡很快被送上来了，江禾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放下杯子，目光转向东哥，开门见山地问道：“东哥，这次找我，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东哥的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江禾，我长话短说。我希望你能和沈怀川结束这段关系。”
　　“轰”的一声。
　　江禾只觉得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嗡嗡作响。
　　她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液体溅到了手背上，带来一阵刺痛。
　　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只是紧锁着眉头，不敢置信地追问：“为什么？东哥，你能否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东哥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脸上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直言不讳，话语里带着一丝无奈，却又无比残忍：“你与沈怀川早已身处不同世界了，江禾。”
　　“他不再是昔日那个与你一起挤在破旧出租屋，吃着泡面写歌的青涩少年了。”
　　“你看看现在的他，”东哥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像是在提醒她认清现实，“舞台上光芒万丈，万众瞩目，粉丝数以千万计，商业价值已经高到无法估量。”
　　“而你呢？说好听些，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设计师助理，难听点，就是个学徒，连个拿得出手的作品都没有，一点名气都没有。”
　　“你留在他身边，对他的事业，毫无助益。”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进了江禾的心脏。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割得她鲜血淋漓。
　　江禾的嘴唇翕动着，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东哥却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说道，语气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你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现在的他，正处于事业的巅峰期，公司已经为他规划好了一切炒CP、立单身人设、接高端代言，这些都能让他更上一层楼。”
　　“可他呢？却一心想要公开你们的关系，甚至想和你结婚。”
　　东哥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是要看穿江禾的心思：“但你知道吗？一旦公开，他将面临无尽的舆论压力，粉丝会脱粉，代言商会解约，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很可能会一朝跌入谷底，万劫不复。”
　　江禾的眼眶瞬间微微泛红。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倔强地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丝不甘，声音带着颤抖，却无比坚定：“东哥，我一直在努力。”
　　“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配得上他的。”
　　东哥却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语气冷硬：“即使你成功了，那也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
　　“到那时，沈怀川或许已经不再需要你了。而且，他现在耽误不起，一步错，步步错。”
　　他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轻轻推到江禾面前。
　　支票上的数字，刺眼得让江禾不敢直视。
　　“这里是一千万，”东哥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算是公司对你和沈怀川这段关系的补偿。”
　　“我希望你能明白，分手，对他，对公司，对所有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江禾低头看着那张支票，指尖冰凉。
　　一千万，足够她在这座城市买一套不错的房子，足够她支撑起自己的梦想。
　　可她知道，这笔钱，她不能要。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涌上心头的酸涩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抬起头，眼眶猩红，却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会分手的。”
　　“但你的钱，我一分都不会要。”
　　话音刚落，江禾拎起放在一旁的手提包，没有再看东哥一眼，转身就走。
　　包厢的门被她“砰”地一声带上，隔绝了身后所有的目光。
　　她快步走出咖啡馆，漫无目的地漫步在街头。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像一个失去魂魄的空壳，脚步虚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未曾落下一滴，只在心底，无声地哀泣。
　　东哥的言语，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如同锋利的冰刃，一次次割裂着她的心房。
　　她与沈怀川的过往记忆，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段小镇的低谷岁月，他被人嘲笑梦想不切实际，是她陪着他，在无人的天台，听他弹着破旧的吉他。
　　高考的征途上，两人相互勉励，一起熬夜刷题，一起憧憬着未来的大学，为了逃离小镇的偏见与束缚，他们攥着仅有的积蓄，毅然决然地奔向S市，挤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啃着馒头，却笑得无比开心。
　　在S市历经的重重考验，找工作碰壁的窘迫，生病时的相互照料，成名前的默默坚守……
　　那些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如今，两人却已行至人生岔路的尽头。
　　一边是爱人的锦绣前程，一边是自己的私心与眷恋。
　　江禾抬起头，望着城市上空绚烂的霓虹，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她虽心有不甘，满心委屈，可一想到沈怀川站在舞台上，被万人簇拥的模样，想到东哥口中那些可怕的后果，她就只能咬紧牙关，无奈地接受这般宿命。
　　或许，放手，才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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