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后，在吊脚楼里卖茶食

　　离开县廨，戚丹芙甩掉张老汉，领着弟妹往渠南走去。

　　“阿姐，他们不会要我们的。”陆乐然垮着小脸，像只背着重壳的蜗牛，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她狡黠一笑，并不多解释，让陆怀瑾领路，行至继祖母郑氏的大门前。

　　乌头门紧闭，门上的椒图铺首咬着铜环，瞪着一双怒目，冷漠地望着他们。

　　同它对视一眼，她就扑上前去，摇着它嘴里叼的铜环狠狠拍门，口中放声大哭：“祖母你别不要我们——我们身无分文，没有你，我们可怎么活——祖母！”

　　哭腔清亮高亢，字字带颤，句句含悲，辅以急促的哽咽，欲断还连。还挑了个迎光的角度，让泪痕映日，刻意显出单薄的肩骨，随风轻颤，似霜打的蔫梅。

　　找回阿姐正开心的陆乐然瞬时有了感觉，也学着她的模样痛哭：“祖母——然宝好饿——呜呜呜——祖母别赶我们走！”

　　不多时，郑氏门前站满了人，连邻里也开门探出了头。

　　“哭得真惨啊！一个小娘子并两个小娃娃，真是可怜至极，里头的人也太狠心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也难怪，一个外室上位的填房，捞到好处了，还能剩几两心肝？”

　　“又是哪家的辛秘，你快同我说说……”

　　邻里中不乏有知之甚多者，前古的烂账都翻出来嚼，引得大家伙纷纷吃瓜，更挪不开脚了。

　　待看热闹的人将郑家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陆怀瑾一咬牙，退后两步，直直跪在了大门前，通红着眼朗声道：

　　“祖母，每逢年节耶娘都走了礼，若您不肯收留我们，给点上路的盘缠罢，黄泉路也要给孟婆船费啊——”

　　“嚯——真是要逼死人了！”

　　周围的百姓起哄声更大了，陆怀瑾连着喊了三遍，群情激愤，眼见着要帮着砸门，侧门终是开了条缝，管家将三人扯了进去，嘭得一声闭了门。

　　“闹什么闹，老夫人发话了，拿着这二十贯滚，够抵你们送的年礼了！”

　　陆怀瑾面色通红，还是忍着羞耻一字一句道：“自元年祖母独自开府后，年年我阿耶都走了礼，前几载我不知，去岁单布匹就有二十，紫花绁、龟兹绁等皆是上好的细绁，一匹就一贯余！”

　　“对！还有鲜香楼的糕点，只一盒芙蓉糕就要半贯，我眼馋数了，起码十盒！”陆乐然掰起指头点，“煎雪斋的茶饼、醉仙居的酒、簪金阁的首饰……”

　　“停停停，这是你们阿耶尽孝的！”大管家急急打断还欲争论，佛堂传来老夫人冷冷的声儿：“再给她们十贯，打发了出去，脏了我的地！”

　　抱着三十贯，他们被推攘出府，管家还撂下话来：“再闹我就喊人将你们打了去！”

　　陆怀瑾咬紧牙关怒视闭拢的大门，然宝紧紧抱着钱袋垂下头，她摸着他们的头道：“就当我们是求财的，达到目的就成。”

　　说完，她一手牵着一人，欲家去。

　　“怎不走？”拉不动两人，她疑惑回头。小弟指东，小妹指南，异口同声道：“那边还有庶姐家——”

　　许是在继祖母处闹得狠了，他们方到庶二娘夫家的府门，二娘子就派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先装作心疼地抱着弟妹哭了一场，又卖惨说她在夫家如何不易，将弟妹托付给了这位，不知哪户族人家的好心娘子。

　　戚丹芙定定站着，眼含讥讽地扫过她手上的金叶绞丝镯、身上的锦绣罗裙和满头的珠翠玉环，鄙夷意味臊得庶二娘脸一红，忙将镯子褪下套在她腕上，让丫鬟点了五贯，请他们出去。

　　待他们到庶三娘处时，离大闹继祖母府已有半个时辰，庶三娘心更狠，在门外安了一帮打手，手持长棍，凶神恶煞地瞧着他们。

　　戚丹芙暗道可惜，人早有戒备，他们也只能算了。

　　只是方拐过巷子，庶三娘的贴身丫鬟竟追了上来，往她手中塞个布包又匆匆跑了，打开一瞧，竟有十贯。

　　已闹到如此地步，索性豁出去了，弟妹回忆着年节走了礼的族人，挨个拜访。心肠狠的或闭门不开、或喊打手；心善或脸皮薄的一贯、二贯的给，却半点不提接手俩人。

　　走了一圈又化来十余贯，弟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连耳根都烫得冒烟。

　　她装作没发现，让他们自己消化，过了半晌，两人又牵着她的手，昂首挺胸向前走。

　　“觉得丢脸吗？”她轻声询问。

　　“有何丢脸，都是耶娘走的礼，他们回的礼不足两成！”小弟冷静分析。小妹亦摇头道：“脸能让然宝不饿肚子吗？”

　　戚丹芙笑着点头，悄悄松了口气，俩人飞速成长，有脑子拎得清，还能放下权贵娇养出的臭架子，想来之后的旅途他们能好生相处。

　　回戚家邸院的路上，她挑了家书肆，花十文向肆主借了笔墨，要了两张粗麻纸，她口述，小弟执笔，写下了偷梁换柱的经过，还是两个版本。

　　一份简洁明了的完整版，一份添油加醋的开篇版。

　　听第一版时，肆主尚能按捺住好奇；听第二版时，他拍案而起，直骂里头的坐婆和假千金不是人，嚷着让她继续讲。

　　见她淡笑不语，肆主踌躇地问道：“小娘子，此可是真人真事？”

　　“假的。”她嘴角勾得更高，拒不承认。掌柜眼前一亮，声高八度道：“如此精彩的话本，可否卖与我！”

　　真的，他怕被人找茬；假的，他就急不可耐起来。

　　“好说，如何议价？”此言正中她下怀，她早就考察遍沿街书肆和肆主，唯此家肆主爱高门秘闻类话本。

　　“如此简洁可不成，一卷至少得十张，我出三百文。”肆主猜到她的用意，趁机给自己多讨要些精彩内容。

　　“成！”

　　她一口应下来，回忆着现代小说里的震惊逆袭体，让小弟稍加润色，一个时辰就写完一卷，还给他谋了个抄书的短工。

　　顶着掌柜惊喜地目光，姐弟妹往戚家邸院走去。

　　“阿姊，要不我们就写话本子赚钱？”陆怀瑾神情恍惚地提议。她遗憾摇头：“亲身经历还能润色，别的我可编不来。”

　　菜谱背了一箩筐，小说只读过三五本，编这个故事已耗尽了她所有知识点，在唐朝这个文豪辈出的朝代，她还是不自讨苦吃了。

　　行至邸院，戚家人身上都有伤，窝在炕上不肯下床，她融开书肆肆主送的墨丸，按着他们一家子在简洁完整版的内容上按了手印，就是画押了。

　　戚方盈识字，死活不愿意按，被戚丹芙压着又抽了一顿，才老实了。

　　次日，天刚蒙蒙亮，他们便动身往渭水河畔去，河面飘着层薄雾，像河边浣衣娘子往里倒了碗米汤。

　　穿过渭水桥，上头滑得像偷吃了猪油的舌头，再往前行十余里，他们终是望见了渭桥驿扬在风中的旗檐。

　　驿站的土墙高处，钉着一幅裱在木框里，用熟白绢画的图，高八尺、阔一丈余。

　　“哇——”

　　三人同时抬首，不禁一道发出惊叹，图上朱墨交错，赫然画着大唐广袤的疆土。

　　开元二十九年，朝廷颁布《十道图》，各州大道、驿马数目皆画于上，朱砂线为主道、墨线为支路，画圈圈的则是马匹数，就装裱在长安城西出的第一站“渭桥驿”的外墙上。

　　“阿姐，在这儿！”然宝指着益州道。

　　顺着朱砂粗线，戚丹芙理出了从西京至益州的路线，沿褒斜道翻越秦岭至汉中，在汉中乘船走金牛道至益州。

　　“小娘子是要出远门？”脖颈上搭条汗巾的马夫，见三人瞧得仔细，从怀中掏出张黄麻纸推销道，“您瞧我的路程图，汇聚了八大商行的出行经历，途中的天气、地形及注意事项皆有！”

　　戚丹芙有些意动，然宝扯了扯她的衣袖，往旁一指，不远处也有同样推销的船娘。

　　见她探头望来，船娘忙也递了份来。

　　“你这不讲道义……”马夫嚷嚷起来，船娘翻了个白眼道：“各凭本事，要干仗？”

　　两人在一旁斗嘴，戚丹芙则仔细比对了一番，船娘重细节，连微末处的“盗贼出没”“水毁绕行”都标得一清二楚。

　　各有优缺，一时难以取舍，她索性又多瞧了几个推销的商贩。

　　眼花缭乱之际，小弟伏在她耳畔轻声道：“阿姊放心，我皆记下了，能画出一份全乎的！”

　　面上空了一瞬，心头升起阵惊喜，狠狠揉了揉瑾宝的小脸，竟让她见到活的过目不忘了！

　　见阿兄的脸蛋红得似猴子屁股，然宝笑呵呵道：“阿姐，途中要经二十三驿，共八百三十九里，按照我平日同娘亲外出的里程，约莫需一个半月。”

　　戚丹芙更震惊了，然宝不过六岁，不仅数对了，算出了里数，还在这般短的时间内估计出所需天数。

　　望着她些许呆滞的目光，然宝扬起下巴，拍拍兄长的肩道：“你落我一成了。”

　　说完又星星眼地瞧着她道：“阿姐，我们厉害不，能不能帮上忙？”

　　“好厉害！”她情不自禁地鼓掌，朝两人竖起了大拇指。

　　“不要我们是他们的损失！”
　　“目光短浅如鼠。”
　　“狗眼看人低！”

　　弟妹愤愤不平，戚丹芙领着他们往回走，钻入延寿坊的小曲，巷子窄得三人得侧身，墙头垂下的凌霄花，吐了他们一脸的露水。

　　“当免费补水了。”她乐呵呵道，用袖子一抹眼，掏出帕子给弟妹擦脸。

　　他们乖乖仰面，瞧着阿姐平和温暖的笑，觉心头的郁气躁意被一一抚平。

　　继续往前入西市，他们挤进了里头最大的金银行——通宝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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