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姬虞姬奈若何

　　红军依照行进的计划继续北上，火车逐渐驶向远方，沈以柳从二楼望去，直到火车看不见煤烟为止。
　　“既然你进了戏班子，你是什么身份就不重要了，我不管你从前是下九流，还是名门望族，现在就是下九流。”一个中年女子走来，脚步完全没有声音，身边的女孩子赶紧招呼她过去。
　　“是，师傅。”沈以柳跟随同住的师姐往楼下走去。
　　师姐与她同岁，但是已经在戏班子八年了，是师傅捡来的孩子，被叫做“南子”。

　　昨晚，沈以柳离开临时军营后，便踮着脚循着戏声来到了已经开场了的戏院，说是戏院，但就是一个老宅子临时搭建的戏台子。
　　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虞姬头戴如意冠，身着鱼鳞甲，小穗微垂，马面裙摆翻飞，两把半剑握于手中，倾尽风华。
　　项羽头戴霸王盔，散龙黑色大蟒盘踞，一身霸王靠威武雄风，腰间流穗却缠绵，虽战险意不馁。
　　沈以柳痴痴地看着，偷摸回春暖楼，从梁上取出莲娉交给她的两块金子。
　　“我这儿可不是教养所，不是随便一个没爹没娘不清不白的都可以来的。十二岁要学戏，这身子骨得扎实，嗓子得好生养。”班主徐娘坐在太师椅上，凝视着只身前来的沈以柳。
　　戏班子里的孩子都围在屋外，想看看这么胆大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沈以柳不做回答，反而直接唱起了戏曲——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到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是京剧《玉堂春》的唱段，剧中的苏三被逼良为娼，虽经历千难，最终还是和有情人终成眷属。
　　“唱腔怎会如此勾人，你是戏子，不是婊子。”徐娘的话引得大伙儿笑。
　　沈以柳脸上一阵烧红，沉默不语。
　　不得不说，沈以柳虽然有戏曲的底子，但并不是正统的唱法，勾栏式的尾音却更加契合玉堂春中苏三的人设，反倒更让人内心缱绻。
　　许是看在沈以柳娇好的容貌上，亦或是那两锭晃眼睛的金子，徐娘颔首，将沈以柳收入囊中。按照她的话来说，我徐娘还养不起一张嘴了？

　　戏院的生活过得比妓院的还苦，至少在春暖楼，不愁吃喝，但是在徐班，最难捱苦便是皮肉之苦，练腿到小腿抽搐、忘词的板子伺候、大太阳下举着水盆——考验定力和下盘。
　　时间伴随着日月轮转而流逝，平城也被大雪所封印。
　　“今日师兄登台唱戏，师傅准我们一天假，我们去上街吧。”南子是沈以柳交到的唯一的朋友，她们俩也是班子里唯二的两个女徒弟。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拉帮结派，对同龄的女孩子都带有孩子气的敌意，但是只有这个师兄待她们如妹妹一般。
　　“是虞姬。”远远地，师兄一身鱼鳞甲，南子轻易便能认出这是虞姬的服饰，也就是今晚，将会上演霸王别姬这一戏曲片段。
　　作为戏班子里最出色的男旦，师兄从九岁便登台上演，现如今十六岁，已经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小角儿。
　　虞姬，是所有旦角最想尝试的角色，自梅兰芳大师九年前年登场后，便迅速流传开来。
　　南子和沈以柳出神地望着师兄，早早地忘记了出街游玩这，神使鬼差地跟在班子后面，谨慎而又兴奋地张望着来看戏的人。
　　她们不是没有看过戏，只是头一次到这么个大场面，戏台比以往都高，看客比以往都多，甚至是徐娘脸上的笑容都多了几条褶子。
　　“是角儿。”南子放下帘子，自语。
　　师兄现在是以角儿的身份登场，是徐娘为他打造的一场盛宴，从此以后，不同凡响。
　　而对于徐娘来说，睽违多年，重返故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好戏开场，师兄扮演的虞姬，多了份恣意和洒脱，少了些小家子气和情谊缠绵。这对于沈以柳来说，却是全新的释义。
　　霸王别姬，虞姬不应该是视死如归的态度，她爱着项羽，她的牺牲是为了不让霸王变回项羽，但她爱的是项羽本身，至于是不是霸王，和她无关。
　　在爱人面前自刎，更多的是儿女情长，却非豪情壮志。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二胡一滞，虞姬清嗓，却再也发不出那天籁般的嗓音。
　　师兄破嗓子了。
　　男孩子在这个阶段，会经历黄口变嗓，若是保护得好，便能顺利度过，若是一不小心，便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感觉，着对于戏曲角色来说更是如此。
　　红色的帷帘渐渐合拢，台下的哄闹声震耳欲聋，师兄跪倒在地，浑身抽搐着，不敢发声。
　　“南子，你换上虞姬的衣服，替世凡演一回。”
　　“我——师傅我不行啊，我词都没记住......”南子支支吾吾，看向沈以柳，“让以柳来吧，她最喜欢虞姬了。”
　　“唱词台步都会吗？”徐娘一把抓过她，半蹲下来问。
　　“会。”
　　“那就快去换装！”
　　沈以柳不敢愣神，穿过围拢的人群，身着现代装的她从戏服装的人堆里穿过，高大的人群看着这个孩子，像是欢送她进入另一个世界。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
　　清籁的嗓音穿透厚厚的帷帘，抚平台下的吵闹声和脚步声。
　　帷帘再次拉开，虞姬端端曼妙，多了份女性的柔美，但又不失刚毅。
　　“可恨秦王无道，兵戈四起，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的叫人不恨！”
　　兵戈四起，远别爹娘，说的是无罪黎民，也是沈以柳自己。
　　古今痴男女，但是虞姬不是，沈以柳更不是。
　　虞姬爱项羽，不希望项羽被困在儿女情长上，沈以柳见过太多凉薄之人，更不会轻易许诺永远。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罢！”
　　虞姬自刎，沈以柳含泪倒地。
　　台上台下鸦雀无声，而后掌声雷鸣，叫好不迭。
　　徐娘知道，自此以后，沈以柳这个名字，将会在平城唱响，甚至闯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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