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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蚕
赭桐心虚得快把自己埋土里,没意识到他们已经渐渐走到了六合里。
直到一阵鼓掌声传来,她才恍然抬头。
一层,开放式演讲厅。
隔绝了凡人耳目,唯有修者能够听见看见。
星君站在讲台上,底下满满坐着见习生。
鸢白与赭桐一起驻足,旁边还有许多六合职员停下听讲。
没什么人关注鸢白和赭桐,两年来大家都已习惯鸢乐神和一个盲龟的人光明正大地一块儿出现,亲密得旁若无人,好似宿家那位不存在。若不是宿玖常年保持倾心于鸢乐神的形象,鸢乐神也一直没否认过,大家肯定觉得那桩婚约是子虚乌有。
只有新来的会偶尔惊奇,不过今天新来的都坐在台下听讲。
星君含着一如既往的亲和微笑:“关于幽冥——其实当年幽冥与仙界关系不错,有许多技艺方面的交流切磋,时常互通有无,偶尔还开开宴会什么的。冥主和鸢乐山神是同时代的神明,关系……也挺不错。
“幽冥除了冥府、忘川等世间耳熟能详的区域以外,还有一片命树林,承载世间万物命途,为冥主唯一不可管之地……”
实习生们从未从家传典籍或道听途说中听过这些事,津津有味地看着投影上星君不知从哪找来的古画,竟然细致地描绘了幽冥的图景。
台下,其余职员也在小声议论,赭桐微微侧头:“命树林?”
鸢白嗯了一声:“星君坚持要讲这个主题。”
赭桐:“为何?”
好像跟六合的“业务”不是很相关。
鸢白轻捏了捏她的手指:“你听听就知道了。”
星君还在侃侃而谈:“命树繁盛者一生作为则多,萎靡者则命途坎坷,甚至有时也有一棵命树成林的情况,那就是——”
“诶,听起来和星君的职位差不多,不知道谁更厉害……”某名实习生忽然轻声对旁边人道。
星君“耳目众多”,当然听见了,和蔼弯眼道:“命树是上古作物,我自然是比不得。不过术业有专攻,我比较擅长的是预知小事——比如我看这位小朋友你三天之后有个小劫。”
那刚刚说闲话的实习生苦脸:“啊?什么劫?”
星君:“基础知识薄弱,混淆概念,考核不过关。”
实习生:“……”
好、好一个公报私仇的星君。
“星君别欺负新人啊。”旁观的人插嘴说。
“我们和幽冥有关系好过??”
“幽冥都关了多少年了,星君我觉得在这儿你比命树行!”
赭桐:“……”
鸢白附耳低声道:“他前天看论坛被气到了,硬要科普。”
论坛建立在六合发的工作用通讯法器里,不论职位都可加入,有的仙参与度极高,比如很闲的星君。
赭桐:……懂了。
鸢白好似随意地问:“你平时看论坛吗?”
赭桐脑内冒出论坛上热议的“鸢神出轨”、“鸢神订婚”、“第三者是谁”、“白月光大小姐vs天降路人”等热帖,不确定鸢白是什么意思。
“偶尔,”她犹豫着答,“看看情报之类的。”
“最近可能会传点事,”鸢白意有所指,“最好先别看了。”
赭桐早就无所谓那些帖子,但鸢白这么说,她就很听话地拿出手机把账号退登了。
鸢白见她这样,揉揉她的发。
午休快结束,赭桐和鸢白同乘电梯上去,鸢白去三十六“转电梯”,通往神仙办事处,赭桐照例送他到中转层,然后再自己回十七层。
轿厢安静地上升,赭桐沉默不语,被讲座勾起了回忆,她曾认为自己是参天巨树下一只噪蚕,并不是比喻,而是亲眼所见。
幽冥。
幽冥的构造与她在人间听说的并不相同,坐渡船跨过亡魂汇成的滚滚川流,第一个入眼的是一棵高耸到望不见尽头的金干绿树,它的叶片抖落光华,茎脉涌动,似在呼吸。
巨树之下,数不清的六翼飞鸟翻飞忙碌,它们叫声尖利,兽爪锋锐,背甲墨绿,巩膜纯黑,虹膜血红,羽翼纯白无暇,每一只额上都带有半月型标记。巨树下的树林渺无边际,飞鸟在林间穿梭,记录每一棵树的情况,长长的卷轴在它们的利爪下滚出扭曲纠缠的文字,被它们不耐烦地丢进背上的篓筐中。
七千多年前,赭桐好似忘记了如何呼吸,呆呆地仰望着那棵遥远的巨树。来来往往的冥府差使都对她的样子见怪不怪。
给她引路的鬼差好心告诉她,那是仙灵之始、得天独宠、鸢乐山神的命格之树,冥府与之同岁而生。
在巨树之下,命树成林,为冥主唯一不可管,由古鸟族光月代代守护,擅窥命树者堕魂不归地狱。
赭桐那时竟傻傻地问:“那我的命树在哪里?”
鬼差哈哈大笑,它指着那棵巨树的一根枝桠,赭桐费力眯眼去看,才看到那根枝桠上伸出了一根细细的红线,遥遥地牵向远方,垂入低处。
那不是巨树上唯一的红线,她这才看清,它的每根枝桠上都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不可胜数的细线,延伸出去,在空中织成了一张繁杂盛大的网。
与他牵连的存在是如此之多,而她的命树淹没在茫茫林海。
那天,好心的鬼差和赭桐一起找了十个时辰,才终于找到她那棵普通而渺小的命树。鬼差在卷轴上记录,将她的命树从人间归类到了仙界。赭桐飞升得不明不白,天道不认,以为她仍是凡人,所以才需要她到幽冥来自己给自己归档。
到了三十六层,鸢白见赭桐在呆愣,于是牵她的手走出去。
“很累吗?”他轻轻摩挲着身边人清瘦的手腕。
赭桐觉得鸢白的动作有点“腻歪”,但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硬是忍住了没把自己酥痒的手抽回来,耳根微红,缓缓答:“……没有。”
鸢白专注地盯了会她,然后放开了:“嗯,下班早点走,我来接你。”
赭桐:“好。”
送鸢白上去,她逃似得离开了三十六层,握住了自己的手腕,扣在心口。
……
她其实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在卑劣地开心着。
那棵受六界敬仰的、荫蔽众生的巨树,伸出枝桠来牵住了一只小小的虫子。
即使她好像是个小偷,偷来了这段时光。
鸢乐山倾那天,群仙渺小如尘埃。
赭桐站的很远,但不意味着能逃得掉,所以就这样没有逃。回忆这一千两百七十年仙生,其实没有什么真的遗憾。
无数仙神陨落。天地震荡,混沌从第六界入侵,黑蒙蒙地压过了血腥。天边黑、白、红三色揉杂,似是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无可阻挡的灾难的帷幕。她站在溃散的茫茫云海,往上看是八个烈日,往下看是一轮明月,此界运行的规则已然失衡。
那样震天动地的浩劫回想起来好似只有一瞬,赭桐以为是必死之局,却在尽头等来了鸢白。
......
它界史书记载,浩劫之日,鸢乐神倾力阻挡灭世山洪,以身相护,保残存诸仙灵魂不散,尽入轮回,从此魂魄尽碎,消散于无边云海。
但事实是,那抹纯白的身影从鸢乐山下坠落时,尽管神身破碎、神格已毁,可意识竟还是清醒的。他渡尽群仙,自己却没有入轮回,没人知道他那时想的是什么。
更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看见了遥遥云海边那个微小的身影,用最后一丝力量荡起了一阵微风,将那呆愣的小仙送出了界门。
以命换命。
天道无私,却挡不住鸢乐神一意孤行。
于是仙界不复,被混沌吞噬,世间本应再无神仙,那小仙却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世上再无仙界,连带着人间也灵气衰竭,她因此沉睡了许多年。
在不知多少年月的昏昏默默后,再度睁开眼睛的赭桐发现自己挂在一棵盛郁大树枝头,刚恢复意识,一不小心便掉了下去,在地上趴了一会起身,几番张口,终于记起了如何说话。
她抓住身边一个过路的亡魂,问,此为何地。那不知飘了多久的亡魂亦是神智不清,答:约是人间。
赭桐头疼欲裂,三日内记忆回笼,像是将前尘往事都经历了一遍,从此不敢忘记。她从自己微弱的魂魄中发现了一点细碎的光芒,久久注视着,那是鸢乐的一点残魂,即使那么微弱,却仍然存在。经此六千年,那是她唯一不曾散去的财。
赭桐灵魂不稳,总是时睡时醒,偶尔醒来,世间就已改朝换代,变了模样。
她仙人之躯仍存,就算被刀捅穿也不会死,其实六千年也不算长。她在闹市和幼子稚儿一起吃甘蔗,和萍水相逢的诗人喝酒却被偷走了钱袋。
偶尔,她还是梦见那场淹没一切的山洪。她的记忆擅自修改,梦见有那一双专注而清亮的眼睛在浩劫肃风之中注视着她的方向,然后就破碎成风,再也不见。
她花了很久才确定,只有自己幸存下来。
时光流逝,仙神之事逐渐沦为话本故事,她终于放弃了寻找昔日旧仙,也很少再梦到那场灾难。
她如鬼魂一般在人间漂泊,总是思考着一些简单而徒增痛苦的问题。
她的生命受一位神君恩泽而存活至今,纵然那恩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某个不能回来的仙,她跃动的灵魂中时刻浮蒙着他散下的皎白魂魄之光,重得她抬不起头,重得她不知怎么活,因此浑浑噩噩地虚度了许多年。某一天,赭桐路过人间的学堂,忽然听进去了一句先生教诲小孩的话:“年纪轻轻,何必如此。”
像是千年酒醒,那夜赭桐没有睡,爬上不知谁家的楼檐,注视着人间只有一轮的明月,忽然觉得呼吸是如此轻松。
之后,她用积攒起微弱的力量,过起人间最寻常的生活。走走停停,遍历天下。
如此几千年。
用这双不该还存在、但确实存在了的眼睛,看这世间。或许景色会透过这双眼睛,映入那神君的梦。
这是否能偿还一点,这两份她曾经痛恨、也曾被深深困扰着的恩情呢?
如今这份神眷真正属于的人回来了,她还是自欺欺人地留在这里,甚至放任自己。
她可以辩解,说这是鸢白提出的一晌贪欢。
而她还有恩没有报完。
六合的流言她从不争辩,宿玖的针对也从不还手,因为有愧。
从七千年前初入幽冥,见到鸢乐山神的参天命树起,她就生出过一个并不独特的妄念。
巨大的差距滋生难以说出口的仰慕,而在重逢之后,它被鸢白养成了烧穿她卑劣灵魂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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