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春风等闲度

作者:李镜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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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永阳公主会舍不得我,但在崔缊叫了两声“好姑妈”后,永阳公主便对我说,裴娘子,缊儿是个好孩子,好好跟着他,总没有错。

      我们走水路去扬州。

      崔缊晕船,一路上脸色很难看,他枕在我的大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我垂下来的发丝,说:“阿敏,你给我弹《绿腰》好不好?”

      我说你这样压着我,我根本没法弹。但是崔缊仍然不动,只是捏住了我的手,又吻了吻我的指骨,说很漂亮,天生适合弹琵琶。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曹善才,他也有一双这样修长的手。

      又想到他说,我未来会名满长安,于是我问崔缊:“崔郎觉得,长安里谁的琵琶弹得最好?”

      我得看看其他人的琵琶弹得怎么样。

      “是你。”他毫不犹豫道。

      “崔郎,我是认真地在问。我想看看我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崔缊这才收敛笑意,沉思起来,过了一会说:“可是其他人弹得什么样,我不记得。”

      永阳公主说的没错,崔缊确实很讨人喜欢。

      我也很喜欢他。

      但是我一想到等他将来厌烦了我,估计也会像他的朋友们一样,随手把我们这样的乐伎送出去当礼物,我就忍不住开始流泪。

      最开始我眼泪只有一点点,还没流到下巴就干掉了,但我又想到了蓉绿和杨鹤仙的事情,于是眼睛越来越潮湿。

      我当时还以为杨鹤仙很爱蓉绿的,但是却害死了她。

      我当时看人不准,没有替蓉绿把好关。看人不准,是会害死人的。

      崔缊原本闭着眼睛休息,我落下来的眼泪吵醒了他。

      他捏了捏我的下巴,问我是不是想起了家人。

      离开长安前,我去见了阿爷和阿娘,他们依旧会理一理我的发髻,或者把我的衣襟抚平,但是却令我感到陌生。

      我摇头,如实告诉崔缊我在想什么,他很生气,气得直接坐了起来。

      他说他和杨鹤仙不一样。

      到扬州后,我们住的宅院很幽静。大部分时间崔缊要出去办他阿爷留给他的事,我留在屋里闲着无聊,只好一直练琵琶。有的时候,他得了空,我们便在扬州各处闲逛,像是寻常的夫妻一样。崔缊有一次让我叫他夫君,我叫不出口;但他也不喜欢叫我夫人或是娘子,还是叫我阿敏。

      我照旧以崔郎称他。

      有一天崔缊回来时眉眼疲倦。我问他这天在忙什么,他说了很多,我认真地听了半天,听到了“阉党”两个字。

      很多年前,裴春也和我提过阉党。

      于是我问:“崔郎说的阉党专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笑道:“估计我们活不到那时候——阿敏,我的肩好酸,可以帮我捏一下吗?”

      我说我不会捏肩,如果他不介意我捏疼了他,我可以试试。

      崔缊笑着说那还是算了,然后躺下去,让我把烛火吹熄。

      月光流泻在他疲倦的脸上,我又想起在教坊司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偷偷看隔壁蓉绿的脸。

      乱葬岗那么大,那么荒芜,蓉绿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肯定很寂寞。

      我叹了口气,在崔缊身边躺下。不过片刻,他便胸口起伏,呼吸平稳。

      我轻轻叫了一声,崔郎。

      他没有回答,已经睡得很沉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些,靠在他的肩上,又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

      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暴雨,我被雷声惊醒,却发现崔缊不在身边。

      一道道惨白的雷光把屋子照得透亮,但不过片刻,雷光消失,屋内又是一片黑暗,我很害怕,拿被褥裹紧了自己,又叫了两声崔郎。

      门外的婢女说,崔缊有事出去了一趟。

      我睡不着,点亮了烛火,默默等他回来。

      崔缊回来的时候,衣摆在淌着水。他说,他的朋友闹了点事,所以他才出了门。

      三更半夜也会闹事?我问。

      崔缊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他……杀了人。”

      他钻进被窝时,带进了一股凉意。我打了个冷颤,他紧紧的搂住了我,说阿敏,别怕。

      我问是哪个朋友。

      他说:“韦寂”。

      我没有印象。

      “阿敏,你见过他的,他这个人嘴巴很毒。在生辰宴时,你瞪了他一眼。”

      我还是想不起来。

      雷声又响了起来。我往崔缊的怀里缩,他柔声道,阿敏,别怕,我一直抱着你。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崔缊还是紧紧地抱着我。

      回长安的时候,韦寂和我们一起,这时我才想起来,他是生辰那天,穿着紫衣服,浑身上下铺满了珠玉的人。

      江南道还是在下暴雨。

      崔缊被江浪颠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斜靠在榻上,耷拉着眼皮,让我弹《绿腰》给他听。我不明白崔缊为什么这么喜欢《绿腰》,他说,这是他听我弹过的第一首曲子,他又说,他是那时候就喜欢我的。

      我让崔郎不要说这些话了,我会当真的。

      崔缊掀眸问我:“为什么你总不肯相信我的话。”

      我很想再讲一遍杨鹤仙的事情,但是我怕他生气,于是只说对不起。

      他叹了口气,轻轻把我摁在他的身前,说如果他厌烦了我,就去官府把我赎作良籍,这样我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很惊喜,小声地问:“真的?”

      崔缊笑骂道:“阿敏,你真没有良心。”

      我立刻解释:“我不是希望崔郎厌烦我,但是……但是……我真的怕崔郎哪天就厌烦了我。”

      夜里的时候,风浪又大起来。桌上的瓷器一直在晃,崔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但是我已有了困意。朦朦胧胧间,我听见他小声地在叫“阿敏”。我努力睁开眼,说:“我在呢。”他搂紧了我的腰,用下巴一下一下地蹭着我的脖子。

      好痒。

      我笑出了声。他也笑起来。

      困意散去,我端详着他的脸庞,月光下,他温和的眼睛亮亮的,有些湿润,像是在流着泪。

      我忽然道:“我相信崔郎说的话。”

      他眉眼弯弯地笑着,说,真好,我终于肯相信他的心意。

      不知是夜色使人着迷,还是颠簸的江浪使人晕眩,我吻在他的侧颊。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亲他,他很惊讶,也很高兴,问我能不能再来一遍,我点头,正当我支起胳膊想亲一亲他的嘴唇时,有人哐哐哐地砸起了门,让我们快走,然后船剧烈地晃了起来。

      “是水匪!”

      外面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崔缊面色惨白地披上了外衣,他问我,会不会凫水,我摇头。他让我别怕,说他游得很好。

      我们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遇到了韦寂,他沉着一张脸。

      我想到他杀过人,不由地倒退半步,躲在崔缊身后,崔缊还是说,别怕。

      夜晚的江面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不远处一艘船上的灯火。

      崔缊问:“不能和他们谈条件么?”

      韦寂摇头,说派人试过,但行不通。

      船倾斜的幅度越来越大,我怕得流出了泪,崔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背,安抚着我,说,别怕。

      但他看上去也有些害怕。

      还不等船工把应急的小舟放下去,脚底的船就哗地倾覆过去,我们落到了水里。

      一片黑暗中,除了冰冷刺骨的河水,我再也感知不到什么,濡湿后的寝衣变得很沉很沉,我胡乱地瞪着腿,我想叫崔郎,但一张口,河水便灌了进来,窒息的感觉让我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痛,痛得我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架子床上,不远处的桌边坐着韦寂。

      我问他,崔缊呢?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坐在一边慢悠悠地喝茶。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快要重新晕过去,但是韦寂的表情又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若是崔缊真的出了事,他作为朋友,不应该是这种无事发生的淡漠。但很快,希望便落了空,喝完一盏茶后,他才说,崔缊的尸体还没下葬,在崔家的灵堂,我要去见一眼么。

      原来我们已经回到了长安。

      我哽咽着说想再见他一面。

      但是韦寂却说不行,他刚刚只是随口一问,我怎么这也听不出来。

      他漫不经心的调笑让我感到无名的恶心。

      永阳公主说得对,崔缊的朋友没有一个配得上他。我也确实应该远离他的朋友。

      我从榻上跌跌撞撞地下来,跪在韦寂身前:“韦公子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捏住了我的手腕,却喃喃道:“好漂亮的一双手。果真适合弹琵琶。”

      于是我说,如果能再见崔缊一面,他想听我弹多少首曲子都行。

      韦寂笑出了声:“裴敏,我不是从律。不喜欢听琵琶。不过……”他猛地拽过我的手,把我拉到了他的腿上,将我的手搂在他的腰,“不妨用这双手做一些别的事。”

      我的脸红得发烫,不是因为害臊,而是因为愤怒。

      我说他这么做,根本没把崔缊当朋友。

      他仰起脸,不解地望着我:“裴敏,我和从律从小就认识,像你这样的漂亮娘子,我送了他不知多少个。”我紧紧地抿住了唇,他又道,“裴敏,你不会还在做什么,让从律娶你的白日梦罢?”

      我知道所有的反驳都会成为他的笑料,但我还是说:“我不信。而且,崔郎和你不一样。”

      他愣了片刻,随即肆意地大笑起来,说我蠢得无可救药。

      等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我问:“韦公子刚刚说的话还作数么。”

      “什么?”

      “我怎样才能见到崔郎。”

      他让我把他的蹀躞带解开。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情事可以这么疼。

      柔软的宫绦将我的双手捆在腰后,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解开宫绦让我坐起来。韦寂好整以暇地抚着我的泪痕,问我疼不疼。我讨厌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忍着泪珠摇头。

      他又把我压在榻上,我咬紧牙关不出声,他却说,裴敏,你知道吗,你忍着痛不出声的样子,特别特别好看。他喘着气掐着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落到口中,好咸好涩。

      小腹好痛,我蜷着腿。他将我翻了个身,又问我疼不疼。

      我说好痛,韦公子,能不能放过我。

      但是他却笑了出来,用指腹轻轻划着我的后背,一边道:“裴敏,裴敏,你真的好笨。我刚刚说了谎话,你听不出来么。”

      我失神地问:“什么?”

      他笑道:“从律的尸体根本没找到。”

      我也笑起来。

      他停下了动作,掰过我的脸:“笑这么开心,是觉得从律还活着?”

      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还是说:“你当我疯了好了,我就是想笑。”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都在这个院子度过。

      夜色笼罩下来的时候,院中的草木变得尤为可怖,像是吃人骨的妖怪。我想起了蓉绿说的话,她说,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但是她没有说全,不但皇宫吃人不吐骨头,梁王府也吃人不吐骨头。

      虽然我还没死,但我知道,等到韦寂厌烦了我的身体,我会和蓉绿一个下场。所以,韦家也吃人不吐骨头。

      再后来,我得知裴春得罪了阉党,阿爷、阿娘和他一起被流放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韦寂的态度飘忽不定,心情差的时候,会掐着我的腰,直到我痛得把嘴唇咬出了血才停止;心情好的时候,会从后面搂着我,让我给他弹琵琶,声音轻柔得好像在耳鬓厮磨。

      我嘲讽地问,韦公子不是不喜欢琵琶么。

      他说得看是谁弹的,又问我:“从律喜欢听什么曲子?”

      我害怕他也要我弹《绿腰》,于是撒了谎。

      “《凉州》。”

      谁知他让我以后再也别弹这首曲子,接着又问我最擅长弹那一首,我还是说《凉州》。

      这次说的是真话。

      他不耐烦地问:“那其次擅长的呢?”

      我思考了一会,说是《春莺啭》。

      那其实是端红最擅长的曲子。

      我好久没想起过端红了,她送我的手链在船倾的那一日落在了水里,也不知她在宜春院过得如何。

      韦寂让我弹三遍《春莺啭》。弹着弹着,他直接睡了过去。于是我暗下决心,他每次来找我,都要弹这首曲子,可正当我也准备解衣睡下时,韦寂忽然醒了过来,粗鲁地压着我。

      我痛得惊叫出声,可根本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他。

      韦寂舔着我眼角的泪珠,声音有些沙哑。他说:“裴敏,我梦到你杀了我。”

      “裴敏,你恨我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他这时才发现,我不是不回答,而是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呼吸是那样的艰难,尽管我努力张大了嘴巴,但是我喘不上一口气。他终于松开了我,轻轻地揉着我的脖子,说他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又问我,是不是恨他。

      人不会在一个人身上受两次骗,我不信韦寂说的话,只是拼命地喘着气。

      他俯下身,忽然柔情似水道:“阿敏,我爱你。”

      我宁愿他打我也不要说这么恶心的话,用最后一点力气推着他的额头,想把他从我身上推开。但是显然没有用,他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声音有些急促:“阿敏,你快说,你也爱我。快点。”

      我的小腹又开始抽痛。

      我只是摇头。

      他的声音有些绝望:“你快说。说了我就放了你。好不好。”

      我还是摇头。

      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但不知为何,没有像以前一样掐着我的脖子,只是威胁道:“错过这次,下半辈子你别想离开我……我还会把你送到吉春楼……你快说。”

      我觉得韦寂这次说的是真话,只好道:“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他长舒了一口气,颤抖着伏在我的身上,缓了片刻说:“明日我会把你赎作良籍。”

      我愣在原地,半晌,才轻声地问道:“真的吗?”

      韦寂面无表情地点头。

      我顾不得擦拭身上的脏污,忍着痛披上外裳,下榻开始理行囊,理到最后,才发现韦寂一直坐在榻边看着我,眼中的冷意能够杀人。

      我觉得明日他可能不会把我赎作良籍,而是直接找个乱葬岗帮我埋在那里。

      我又问:“韦公子,真的要把我赎作良籍?”

      韦寂只是道:“明日是从律的忌日。”

      假使崔缊真的不在世的话。

      我冷笑:“原来你还记得崔郎是你的朋友。”

      我不屑的表情激怒了他,韦寂嘲讽道:“裴敏,你真没有心。”

      我把行囊收拾好后,坐在他身边,将他的手移到我的胸前。

      “有的。”

      明日我能自由,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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