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路□□事件

　　丁城的法医，老陈说是第二，每人敢说第一。
　　退出刘总的办公室，我赶紧给老陈拨了电话，问他知不知道上个月有法医在丁城开会？
　　“开会？最近没有什么会啊？”老陈犹豫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哦哦哦哦！应该是老秦吧。他退休了，然后出了本书，是咱们那个……叫泛海出版社出版的。出版社请老秦来丁城做宣传，弄了个读者见面会。我尽地主之谊，请他吃了顿饭。”
　　老陈有点莫名其妙，为啥我会对法医的一本书感兴趣。我把张同可能参加过这场读者见面会的事情告诉了他。老陈告诉我，这位老秦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法医，一直在北京市公安局工作，刚刚退休。读者见面会他也去了，应该是有全程录像。不过他不认识出版社的人，要我们自己想办法。
　　妥了，这一下子又找到了线索。首先张同这个人和警察之类的完全搭不上边，他为什么要去听一个法医的讲座，这就很值得怀疑。另外，泛海出版社也是龙华集团旗下的。龙华集团是本地最大也最具实力的民营企业，说是民营，老板也有红色背景，和半个国企差不多。张同研究生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龙华集团总部，说不定这里面也有联系。
　　我把发现告诉了众人，互相询问有没有人认识出版社的。这时柳半夏突然说：“我知道一个人，他应该能帮咱们不少忙。而且他家就在曙光路上。”
　　有这好事，我们立即行动起来。
　　因为离得近，我们直接步行过去。岳阳街和曙光路是连着的，从商贸大楼出来，一下子就走到曙光路上了。午后的暖阳照在松枝上的残雪，为这条老旧的街道增添了不少暖意。
　　其实我对曙光路还是挺熟悉的。曙光路的另一边连接的是吉顺街，而我就是在吉顺街的后面长大的。儿时的玩伴，有几个就住在曙光路两旁的街区里，我也常常来这边。如果让我用语言描述这条道路的话，我会一时词穷，只能说这是一条毫无特色的道路。窄窄的双车道，两旁是地砖碎裂的人行道，因为下雪和行人的足迹，向远方延伸出去一整条脏兮兮的灰白色。人行道一边种着小松树，一边是千篇一律的赫鲁晓夫楼。曙光路和这片土地的所有道路、所有建筑以及所有被遗忘的人民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我好几年没来这里了，但景色还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这么说也不太确切，在这一模一样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变旧了，变老了。无论是街道的砖石，还是路旁的小店，就像一个生活一成不变的人，你无论什么时候去看他都是那副模样，但就是在不断地变老。还有，树变粗了。这批街树其实不是丁城的老树，而是新世纪拓建道路时重新种植的。现在也过去了二十年，只有树长大了。
　　曙光路上唯一值得一提是建筑物，是曙光医院。曙光医院是个中等医院，从妇产科到太平间，人的从生到死都可包办。但这家医院以医术不精湛闻名，除非是急病，不然人们还是愿意舍近求远地去医大一院看病。
　　我们要去的就是曙光医院后面。曙光路两侧没有现代化的小区，一个个赫鲁晓夫楼，都是各个单位当年的福利房，但是医院后面却有个小院子，院门口挂着“曙光路xx号”的地址牌。院门口也没有看门人，随意出入，院内只有一栋楼，却是罕见的八层高的楼，在曙光路上也可谓鹤立鸡群。
　　楼的内部也和曙光路上所有的楼一样，贴满了小广告，外露的暖气管道包上臃肿的保温膜，在楼内穿行。以前都是单位包供暖，后来采暖分户，各家交各家的前，这也是分户的结果之一。当年七层以下的楼是没有电梯的，而这栋楼则有电梯，而且还在运转。
　　我们做电梯上了五层，柳半夏在一户人家前停下，敲了敲门，没有回应。等到她敲了第三遍的时候，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过半的男子，气质却很年轻。脸有点黝黑，似乎是经常在户外运动的感觉，个子很高。他一脸疑惑。
　　“涛哥，我来找你啦！”
　　“呃……”男子若有若无地沉吟着。
　　“昨天我给你打过电话，本来说就这几天来，没想到今天正好来这附近，就直接过来了。。”柳半夏眨了眨眼睛。她还是外国人那套习惯，现在有啥事都用微信，估计她忘了，难怪人家疑惑。
　　“嗨，瞧我这记性，赶紧进来，别冻着。”男子脸上瞬间泛起了热情。
　　我们被请进屋子。一进屋就一股热气袭来，这房子暖气烧得真足。客厅是一个朝南的大阳面，午后的阳光射进来，更是暖上加暖。再想想我和王一鹤住的那个冰窖，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男子招呼我们坐在一张老式沙发上，忙不迭地沏茶倒水。趁这个工夫，我略微观察了一下房间。首先的感觉就是高。一般的民宅，挑高有两米四就不错，这房子明显高了一块，得有两米七。此外就是大，应该是个四室两厅的结构，两厅中间的墙拆了，打成了一个大客厅。联系到这栋楼的年龄，这在当年可是很了得。
　　与宽敞房间很不和谐，屋里基本没什么装修，地板明显有年头了，还是那种老式的实木地板，处处有起皮脱落的现象。这要从刘总那儿拿两罐地板漆过来，也算是个不错的见面礼。四壁白墙，也没有啥扫地机之类现代化的电器。一个老式的电视，还用那种镂空花纹的白布罩着。两个老式的只刷了清漆的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七八十年的书籍。有意思的是，书架的空挡，摆满了各种异国的旅行纪念品，这在别的家庭很少见。有罗马的罗马狼小型雕像，纽约的帝国大厦塑料模型，布拉格的水晶球，不知道哪个国家的一个欧式铜烛台……虽然都是当地常见的旅行纪念品，放在一起还颇有些文化气息。
　　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有点像遗像，但不是那种肖像照，而是近身照，一个穿呢子大衣的老人站在长白山天池边上。我仔细看了眼，老人约莫七十岁以上，很慈祥，也很有气质。
　　这边男子也落座，柳半夏赶紧介绍起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在康涅狄格州立大学的学长，蒋之涛，学商科的。”
　　蒋之涛客气地点点头，和我们一一握手。一边握手，柳半夏一边介绍。
　　“涛哥，这个是我弟弟，马小杰。这位是于果，也是你丁城大学的校友，文学院的才子。这位叫王一鹤，是位侦探。”
　　听到“侦探”二字，蒋之涛猛然一惊，抬眼打量了下王一鹤和我。我赶紧打趣道：“什么才子侦探，我俩都是无业游民。”
　　蒋之涛尬笑了一下，从茶几上拿出一包深蓝色的香烟，给我们几个男人散烟。我没有烟瘾，属于可抽可不抽那种，想想柳半夏采访刘总时的样子，赶忙说谢谢不会。王一鹤从不抽烟，也摆手拒绝。倒是马小杰大大咧咧地接过烟。
　　“呦呵，这外烟儿不知道能不能抽习惯。”
　　我看了一眼，是日本的MEVIUS牌香烟，应该是日本国民品牌“七星”的国际版本。我以前见过有人从日本带这烟回来，蹭过一根。带爆珠，有一点点蓝莓口味，和国内主打醇香的烤烟型香烟差别很大，倒是符合蒋之涛这个二代的调性。
　　“哦，我去美国之前在日本呆过一段时间。美国烟太冲，还是习惯这个。”说着，蒋之涛拿出了一个别致的打火机。不锈钢外壳，有点像Zippo，却是口香糖形，长长的。他把香烟立起来，过滤嘴在打火机上反复磕了几下，然后“叮”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点燃了香烟，接着又给马小杰点上。
　　“咳咳，这味道我还真接受不了。”马小杰有些难受。
　　我看看柳半夏，她非但没皱眉头，反而还有点崇拜似地看着蒋之涛。行吧。
　　我示意柳半夏赶紧说正事儿。柳半夏会意，说道：“涛哥，我想问问，你认识泛海出版社的人吗？我记得叔叔有一本书，就是泛海出版社出版的。”
　　蒋之涛挠了挠头。柳半夏简要地讲了我们采访刘总、了解到张同去读者见面会的事情。蒋之涛又想了想，说：“应该认识，好像是梅姨吧，是他们那儿的发行总。但那书也出了挺长时间了，我一时想不起来。这样吧，待会我问问我爸以前的秘书，看看有没有联系方式。”
　　“太好啦。”柳半夏很高兴，“那我邮件里说的去丁城大学调查的事儿，肯定也能搞定啦，对吧？”
　　“这个……”蒋之涛有点犹豫。
　　“是有什么难处吗？”
　　“也不是。你也不是外人，不怕你笑话。就是我爸刚去世没多长时间么，有点财产问题，和亲戚闹得不是很愉快，现在去找人家有点……不过没事儿，等你碰到问题再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果不是太难办的事儿，应该都能解决。”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啦。”
　　接着几人就开始瞎聊，主要还是柳半夏在叙旧。看来她来这的目的，一半是查张同的案子，一半也是来找这个蒋之涛。按她聊天里说的，蒋之涛比她大一两岁（也就是比我、王一鹤和马小杰大两三岁），是在美国的大学里认识的。柳半夏暑期实习的时候，曾经回到丁城做过田野调查，那时候还来过蒋之涛家（彼时他父亲应该还活着）。蒋之涛父亲刚去世不久，他目前赋闲在家，主要在整理父亲生前的文稿。
　　无论谁都能看出来，柳半夏对蒋之涛很有意思。晦气。反观蒋之涛呢，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跟个公子哥似的。他穿着一件混米色的薄毛衣，下身卡其色裤子，一看就是高档货。衣服有点紧绷，可能运动导致肌肉发达。他优哉游哉地抽着烟，怎么看都不舒服。
　　我半道尿急，上了趟厕所，没想到卫生间里居然还有一个浴缸。虽然浴缸很老旧，看上去很长时间没用过的样子，脏兮兮的，但那个年代家里有这种东西，这绝不是一般家庭。
　　我出来就问：“我刚看卫生间里有个浴缸，您父亲……这不是一般家庭啊。”
　　蒋之涛讪讪地笑了笑，“我爸也算是个中级干部吧。这个楼在当年还是挺好的，都管它叫‘厅长楼’。”
　　“蒋叔叔原先是G省的政协副主席呢。”柳半夏在一旁补充。
　　怪不得，能住这种楼的非富即贵。蒋之涛的父亲，应该就是书架上照片里的那位老人。但是蒋之涛和我们差不多大，那老人却明显和我父母不是一辈的。不过，人家的私事，也不好多打听。
　　又说了一会儿，蒋之涛频繁地看手机，苹果手机面部识别解锁后发出咔哒一声，提醒我们该撤了。我们也识趣地告辞，蒋之涛执意送我们下楼。
　　刚到楼下，王一鹤突然走进旁边一家挂着“进口烟酒”招牌的小店。我们不明所以，也跟了进去。
　　“刚才那烟不错哎，我买一包给我爸抽抽。叫什么来着？七星？哎老板，你这有七星吗？蓝色的，来一包。”
　　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笑眯眯地拿过一包烟，就是蒋之涛抽的那款。
　　“这烟多少钱？”
　　“四十”
　　“啥烟啊这么贵！”
　　“这烟可好抽呢。”
　　王一鹤一直抱怨，迟迟不肯掏钱。我也懒得理他。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他家里的事，不知道搞哪一出。
　　“我来我来。”蒋之涛赶紧掏出手机。谁知道面部解锁试了几次，突然解不开了。蒋之涛也不用指纹或密码解锁，就是用面部识别在那试，一时场面非常尴尬。最后还是柳半夏抢着付了账。我在一旁暗自好笑，以前想赖账都是说钱包忘带了，现在移动支付了，还能来这一手，绝。
　　我们和蒋之涛告别。马小杰和柳半夏走在前面，王一鹤把烟拆了，抽出一根闻来闻去，我低声骂了一句：
　　“越有钱越抠，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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