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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梁昭不是太子,开国的盛太祖乃是他的长姊。
三岁那年,他失去父母,长他十三岁的长姊担任了照顾幼弟的职责。但叔父狠心,要嫁出长姊,把他卖出去。
长姊砸烂了叔父的头,带着他逃离家乡。而后不论是在逃荒路上、还是起义军营,长姊从来没有抛下他,两人相依为命。
盛朝初立,长姊封他为亲王,给予了他最大的恩宠和自由。梁昭没有在燕都停留,反而游学各地,当长姊的眼睛、做长姊的剑。他们本该成就一段青史留名的君臣佳话。
但前朝余孽贼心不死,刺杀长姊,她在临终之时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梁昭,留下一双岁余的儿女,撒手人寰。
长姊留下的双胞胎中,唯有弟弟梁珏是一双灰色的眼眸。姐姐梁琮被封为皇太女后,他领兵前往安息,作为盛朝西北的第一道屏障,再也没有回来过。
梁昭盛年而逝,急病匆匆,最后一个遗憾,就是没能在临死前见梁珏一面。
思念的情绪来得急促而迅烈,原昭不经意间与那双灰色的眼眸对视,快速低下头,遮掩自己泛红的眼眶。
他的指甲嵌入手心,压住了喉中的哽咽。
原昭想,他知道这位新同窗是谁了。
仔细观察,除了灰色的眼睛,梁铮的轮廓也有些眼熟。时过境迁,两百年过去,连盛朝都丧失了大半领土,原昭只能依靠这些微小的相似怀念亲人。
好吧,原谅他一点点。
原昭深深呼吸,身体轻颤,压下汹涌的泪意。
先前他对这位武泰帝没有太深的感触,在没见到人之前,原昭只将他当做一个名为皇帝的符号,甚至因为先帝的离奇操作,外加“原昭”不合理的三千里流刑,对这些后辈有隐隐的迁怒。
如今真见到“人”,那个模糊的符号和梁铮画上了等号,再加上他的容貌,怒气都有所消弭——
只原谅一点点。
率性堂终究以即将到来的秋闱为主,学生们不甚热情,坐在前列的一些学子更是头都没抬。
学正心里痛骂他们一顿,对“云铮”道:“你……你自选一个空位置吧。”
云铮面容平静,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身侧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新同窗”在原昭身侧的空位坐下,他抑制住自己侧头观察的欲.望。
梁铮选择隐瞒身份姓名前来,一定有自己的目的,若因为自己的举动打乱了他的计划,导致生疏……就得不偿失了。
原昭按捺下乱七八糟的心思,专心听学正说话。
率性堂每日授课时间不多,但考试极多,几乎每日都有一场。
这种小考不如正式秋闱或者月试那样持续多日,要求各类文章均写过一遍,而是多考经义、策论次之、论判诏诰最少。
今日考的便是策论。
学正写出策论题目,道:“本次策论时限两个时辰,明日判定结果,会将甲上的策论张贴道外面的布告栏处。你们要抄写记下,多多弥补自己的不足之处。”
“秋闱要开始了,若此次不中,便要再等三年!”
提起学问,学正的语气也严肃起来,不再顾忌梁铮的身份。
学生们齐齐应了是。
原昭先看了策论题目:足食足兵之道。
此句出自《论语》,大致意思是如何发展农业让百姓饱食、如何整顿武备抵御外部攻击。这个题目……能写得很大,也能写得很小。
原昭一边磨墨,一边回忆自己前后两世的记忆:
初初登基的宵衣旰食、急病而亡对盛朝未来的担忧、回魂之后“原昭”残留的记忆……
等研墨完成,原昭已然有了腹稿。
他取出稿纸,下笔未停,字迹飘逸灵动。先前只能说字迹和前世像了七八分,如今便是十成十的相似。
原昭写得入神,不知道自己这笔自己被坐在身侧的梁铮看了去。
他不经意瞥了一眼,等看清原昭的文字后,眼神微微凝滞。
字迹一模一样,神韵同样一致,若不是确定太宗皇帝已然逝世百多年,八成会以为是一人所作!
这样的字迹不可能一朝一夕间练成,必定下了数年的苦功。
但仪鸾卫呈上的原昭书稿内,他一个月前还在使用字迹分明的馆阁体,临摹行书的帖子都很少……短短一个月内,能将另一种字迹练至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甚至日常书写,也会下意识地写出不熟悉的字迹?
原昭尚且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梁铮的怀疑,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等他一气呵成,面前的桌案已经堆了不少稿纸。
字数大约有三四千了。
他揉着略微酸痛的手腕,慢慢地放松指尖,心道一片策论约莫一千来字,这字数妥妥爆了。
写开头的时候还能稍微收敛一点,越往后写想得越多……所以,这里有很多内容,是“原昭”不知道,更不能写的。
不过还好,他写字一旦快了,除了自己谁也认不清,字迹狂乱都在其次,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态,倒是不必担心废稿被别人看了去。
而且几千字能写多深入?大部分只是一个简单的构想,因为他对如今的盛朝不甚了解,所以很多都是空中楼阁。就算真不小心被同窗看见了,也能解释过去。
原昭看了一眼刻漏,悚然一惊,距离结束只有一刻钟了!
此时其他人都在往稿纸上誊抄成文,他才写了一堆草稿!
“……写入神了……得改。”
原昭火急火燎地将所有稿纸全都按照顺序排列规整,找来找去,却发现有两页对不上。
“给你。”
丢失的稿纸从旁边递到了原昭面前。
“多谢。”
原昭压低声音道了谢,取下稿纸,瞧见了梁铮的手。
那只手比他的大了一圈,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听说武泰帝善武,而那只手的手心有茧子的痕迹,可见习武用心。
大拇指处还有一枚玉质扳指,质地圆润,其上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射艺定然不俗。
再回忆起身侧这人的身量……
好羡慕。
原昭特别希望自己能如长姊那样武能征战,文能安邦。可惜他前世不算康健,虽说也习武,但都是半吊子。
只能寄希望于这辈子——他才十六岁,还能再长!
原昭从不会过多纠结,收敛心思,专门应对本次的小测。
他抽出几张稿纸放在一边,这里面的内容不是他一个小小学子能写的,得等到入朝为官,成为陛下心腹才能提出;另外一张不能在小测上出现,可等到春闱或者殿试。
几番删减,总算将字数压倒了标准以内,原昭提笔誊抄,这回倒是规规矩矩的馆阁体,字形方正。
他不习惯馆阁体,还好有“原昭”残留的肢体记忆,险之又险地在卡着结束时间,誊抄完毕。
等试纸一一收走,下午的课程算是结束,原昭疲惫地趴到桌案上,听到柳山宁喊他去吃饭,只疲倦地摆了摆手:“不必了,我回去吃些点心就是。”
“一看就是没习惯,多考几次就好了。”柳山宁大大咧咧地说出可怕的话,“你的号舍在哪一间?我带饭给你。”
想到国子监没甚滋味的饭菜,原昭心底生出深深的抵触,暗骂先帝脑子有坑,饭食缩减成什么样了:“还是算了,我凑合凑合。”
柳山宁没有强求,先告了别。
陆陆续续的,率性堂内的学子走了七七八八。夕阳时深红的阳光斜斜地洒在书案上,像是给原昭披上了一层轻纱。
他困倦万分,眼睛轻轻闭上,几乎要在暖洋洋的夕阳里睡过去。
“原昭。”
身侧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不知是不是原昭的错觉,在念道“昭”这个字的时候,梁铮的语气似乎温柔了一瞬。
“云兄,你还没走吗?”原昭慢吞吞地撑起身体,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有一事不解,想请你解答。”
原昭一下子就醒了。
若是别人问,原昭自然是不担心的,但“云铮”什么身份?
他为何会向自己发问?
他飞速回忆起“云铮”坐在身边后和自己的交际,短短一下午,还是小测,他们之间的对话几乎只有梁铮捡起稿纸,递给自己的那一刻。
难道是他看见了稿纸内的内容?
似乎不像,那张稿纸里写的内容,原昭熟记于心,没有任何出格的内容,所以才会保管不当落到地上。真正写了出格内容的那些,他都是仔细收起来的。
原昭细想片刻,确定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于是疑惑地看向梁铮,发出一声轻且柔和的鼻音:“嗯?”
少年的发丝融了一层暖色的光芒,深黑的眼睛因此显得乖顺。他容貌不俗,只是囿于年纪,还未完全张开,脸颊带了一些柔软的弧度。
如今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
梁铮心中一动,无端想到了幼年时落在窗边的一只小白绒鸟,圆乎乎的一团,柔软可人。
到嘴边的话不知怎么,换了一句,梁铮问:“我进来时,发现你看到我后眼眶红了……为何?”
“为何你见到我,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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