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水者

　　“唔……要一大碗炸酱面，还有小菜。辛奇、腌萝卜？都可以，不要小葱……糖醋肉要大份的，再要一杯米酿……没有？那就换大麦茶，冰的，大杯，谢谢……哎呀，放心啦！这顿不欠你钱，有他来付账呢。”

　　深夜即将关门的小菜馆做饭速度很快，今天用剩下来的材料不论好坏都往酱码里扔，季白露拎起筷子挑出里面几大块没切干净的洋葱头扔到桌上，丝毫不计较地把炸酱面热气腾腾拌开，呼噜噜嗦了几大口下肚后，这才眯起眼睛餍足地看向对面什么都没点的青年，顺手抓了一张餐巾纸擦嘴：“小子，你想知道什么？”

　　“当年季家认亲，为什么没人给你发赡养费？”

　　“认亲？什么认亲，”季白露夹了一块炸得白花花硬邦邦的糖醋肉，在盘子里滚一滚蘸上汁怼进面条碗里，用炸肉卷起一大捆裹了满满当当黑色酱汁的面条塞进嘴，一边烫得吸气，一边大口吞咽，含糊道，“嘶……那是我卖儿子的价钱。当年那些家伙最多也只肯给三个亿，结果没过两年就开始通货膨胀，连一套最便宜的公寓都买不起，投资也都砸进去了，一份回头钱都没看见，完完全全是亏本买卖，有什么好说的。”

　　谢桁阳听出来了几分不对劲：“如果只是普通的一场对等交易，那你为什么要改名换姓、用新的身份生活？”

　　“……”

　　季白露脸色一暗，没答话，又拿了一张餐巾纸擦嘴：“你都已经是带着调查结果来找我谈话了，那我还能说些什么。”

　　谢桁阳看着她夹了口泡菜，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是谁？”

　　“反正是我惹不起的人，”季白露很无奈地一哼笑，摇摇头，“总不该是我儿子自己派人来了解我现在的生活吧？”

　　“很遗憾，的确不是。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季长晞带他去看了你的‘坟墓’，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发了一场高烧把你给忘了，”谢桁阳看见她伸向糖醋肉的尖头筷子一停，接着说，“现在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被季家认回来的小少爷，母亲早逝。”

　　季白露闭了闭眼睛，染着酱汁的嘴角抿起又放松，随后坚定伸手夹了一大块糖醋肉回到碗里，仿佛饿虎扑食一样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垂着眼睛与那块肉作斗争，意图撕咬无常的命运。

　　这是生活在照水市的“下等人”唯一被允许表现出的、沉默而压抑的反抗。

　　谢桁阳知道自己着实不能算是什么好人，属于资本的伪善与恶劣他也一个不缺，他现在必须给她一点希望，以此来让她开口，说出更多他想要了解的事情：“但我觉得，沍霜他对于自己的来历是有疑问的，他知道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但只是没有渠道能接触当初的真相而已。我跟他的关系很好，他想做的事情，我会帮他，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季白露突然笑了，笑得很讽刺：“我说，年轻人，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当年只接待过那些长在臭水沟子里面的狗崽子吧？”

　　谢桁阳看着她“啪”一下把筷子拍到桌上。

　　“我听说大佬要人之前都会做必要的背景调查，我以为季家能摆平的，但现在看来是碰上了另一根硬骨头。他可真是个宝贝啊，这么多人抢着要。现在他也算是傍上有钱人了。呵呵，果然是妓女的儿子……算了，人各有命。”

　　季白露摇了摇头，略显讽刺地笑了一声，神色间满是疲惫与荒凉：“一个生下来就不会说话的哑巴，本来也不指望他能活成什么好样子。”

　　谢桁阳有些反感她这句话，非常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季白露看见他的反应，又呵呵笑了两声，颇为自得地摇了摇脑袋：“怎么，你还真以为我会信你们这些人能拿他当什么宝贝一样护着？有钱人要什么拿不到，也就是吃个新鲜罢了。我年轻时也见过不少，看对眼的时候什么花言巧语都有，爽完以后提上裤子跑得比谁都快……季家从我这里拿走他的时候摆明了是要他的血，这么多年抽下来，他再怎么山珍海味地补着，天生不足也注定了他长得不可能有同年龄的小姑娘更好看，你家大佬究竟是图什么呢，年轻人？”

　　谢桁阳看她并非一无所知，于是问出了自己真正想知道的事：“既然当年季家要他的血是为了治病，那和沍霜配上血型的病人是谁？”

　　季白露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笑，她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桁阳：“原来是为了这个……那你可知道，十一年以来有多少人先后跑到我这儿问出过这句话？又有多少具无名尸体从寒江里悄无声息地浮上来？我当然可以把那个名字告诉你，但我可不能保证你出了这个馆子以后，有没有命守得住这个答案。”

　　“这不用你关心，”谢桁阳轻描淡写地按住她的挑衅，“我既然打算把小霜要到我这里，季家那边自然也有万全之策来应对。”

　　季白露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深处涌动着谢桁阳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她在进行思想斗争。

　　美人迟暮依旧风情不减当年，不知道季白露年轻时又有多少孽缘。

　　许久之后，她用一声叹息结束了凝视，接着拿起筷子搅拌那碗已然凉透微微发坨的剩面条，喃喃道：“算了，我都过成这样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先说好，这些消息我不能白让你得到，需要另外付费，不能折在这顿饭钱里。”

　　谢桁阳如释重负地点头一笑：“那是自然。”

　　季白露将整碗面条吃尽，犹豫片刻，还是将那个名字告诉给了谢桁阳，附带着三言两语讲清了当年的真相：“……当年我发现这件事能赚钱之后也在其中捞了几次，后来信教之后就不再接触了，毕竟灵魂再怎么肮脏的人，也总想让自己死后能有上天堂的机会。”

　　桌上的糖醋肉已经早就被她全部解决掉，她看了看浅盘里余下的糖醋汁，拎起筷子有些意犹未尽地夹起其中的炸物残渣和葱姜细丝，相当珍惜地吃了个干净，感叹的语气中带着点无奈的麻木：“我呀，是个没有什么本事的妈妈，这一辈子浑浑噩噩地也就这么过去了。遇人不淑，自己又不聪明，现在已经在泥坑里陷了这么深，爬也爬不出去，还能怎么办呢。”

　　谢桁阳看着她的样子，目光在她丝毫不显的肚子上停留片刻，忍了半天，还是决定低声嘱咐：“你现在怀着这个孩子，还是不要再喝酒了……自己买药回来打胎风险也很大的。”

　　季白露这下是真的有些慌神，自己一直早出晚归小心藏匿着的秘密被他骤然揭开，一时之间连吃下去的东西都有些反胃，立刻伸手捂着嘴巴偏过身朝着地面干呕了几下，分外艰辛地忍住了食物冲口而出的感觉，噎得自己满眼泪花。

　　谢桁阳帮她抽了几张餐巾纸递过去，同时一个眼神制止了原本急吼吼想要冲过来骂娘的饭馆老板。
　　季白露用大麦茶漱了漱口，看向谢桁阳的目光无比困惑：“……你到底是谁？”

　　“不好意思，我不能说，”谢桁阳看了看她额角的冷汗，又递了一下手里的纸，示意她安心接着，“但我会尊重你的意见，无论你是否想留着这个孩子，一会儿都有人带你去公立医院做完善的检查，放心，我对你没什么恶意，甚至还会帮你将那些长期监视你生活情况的季家人全都处理干净。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既然你当初是主动将沍霜卖给了季家，那么他就不再跟你、跟‘朴美京’这个人有任何关系，他只能有一个早逝的母亲，名字是‘季白露’，知道了吗？”

　　“当年的季家给我这个新身份，意思也跟你差不多，”她伸手接过年轻男人递来的纸巾，胡乱擦了擦额头和嘴角，脸上嘲讽的神情里带着果然如此的厌世，“左不过都是不想让我顶着‘生母’这个名头从你们身上持续榨钱而已。我可是给了他生命的人呢……你们真是、真是一样地让人感到恶心。”

　　“彼此彼此。您要知道，‘吸血虫’也并不比我们这些老‘吸血鬼’高贵许多，”谢桁阳看着她断送财路之后露出的真实面孔，有些庆幸没让季沍霜亲眼看见这一切，“您也别想着能两头捞钱，季家快要倒台了。今晚的情报费会如期打到你的卡里，日后换个城市好好生活吧。我们也没必要再见面了，朴女士。”

　　朴美京转头想跟老板再要几份饭菜打包带走，但却被通知所有存货已经售罄，于是借着未醒的酒意骂了两声，最终瘫在座椅里闭上了眼睛。

　　-

　　“经查明，当年季白露带着她儿子确实住在这里，但是几年前这里曾经有一次大规模失火，还上了新闻，她家受到了波及，后续也没有钱及时重修，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么一个狭小得连跳蚤都难翻身的模样……这个位置当初应该是卧室吧？毕竟床保留得还挺不错。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干的就是那样的生意……呵呵，谁知道呢。”

　　在私家侦探不无恶意的揣测声中，谢桁阳拿着从朴美京那里要来的钥匙打开了她家那扇破烂斑驳的大门。

　　一股陈年累积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连带着酒精和发酵的腥甜，呛得人眼睛发酸。

　　整个空间里满满当当地挤着众多有用没用的东西，全都是一看就上了年头的旧货，连屋子里唯一一盏照明用灯的开关，都是谢桁阳在幼时跟着家里人做慈善走访才能看见的扯线拉环款式，整条开关线都油腻且又脏又旧，摸一下都怕脏了手。

　　他点亮手机的手电筒，慢悠悠地在一众破烂中寻找着季沍霜曾经在这栋旧屋里存在过的痕迹。

　　虽然有很大可能应该被季家在当初就清理得一点不剩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会有所收获。

　　毕竟他是那个可怜女人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

　　衣柜里放着一个锈蚀许久的铁制饼干盒，牌子已经在经年使用中彻底刮花到难以分辨了，但是通过它摆放的位置来看，里面的东西对于屋主来说应该还算有点用处。

　　“这种都是老奶奶才会用来放针线的盒子吧，”私家侦探带上手套，一边嫌弃，一边将它从衣柜里慢慢取出，喃喃道，“但也说不准里面会不会放一些有用的东西。”

　　“哐当”一声，盒盖被打开，一股金属的锈味冲天而起，熏得私家侦探“咦”一声掏出口罩戴上：“果然，里面都是些针线……还有用回形针穿在一起的成排纽扣……替换下来的旧锁……嗯，这是什么？ ”

　　他从盒子底层的边角掏出一只透明自封袋，里面装着不少旧照片。

　　谢桁阳也戴上手套，几步走上前接过那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一张一张翻看。

　　大多是季白露年轻时的相片，还有一张她和婴儿时期的季沍霜的合照，以及年幼的季沍霜留下的单人照。

　　他仔细端详那张属于季沍霜的单人相片。

　　照片上的季沍霜看起来还是个小孩，比现在要木讷拘谨得多，穿着洗得褪色的灰色T恤衫，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黑色长裤，有些怯怯地站在某片广场一角的树下看着镜头，目光里满是迷茫和无措。

　　小孩甚至没有直视镜头，而是偏着脸去看站在他左前方的位置。

　　谢桁阳注意到，那时他的胳膊上就已经出现止血带了。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这是什么时候拍摄的照片？

　　他将相片翻转过来，却发现季白露并没有在相片背后记录年月事由的习惯。

　　也是，这屋子里连一支笔都找不到。

　　“呸，全是灰啊……其他地方翻了半天，都瞧着不像是有用的……嗯？”

　　私家侦探挠了挠头，转过身看见谢桁阳正在端详那张照片，顺口一问：“这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谢桁阳将有季沍霜的那两张照片妥善存放到自己怀中，然后把其他照片放回了那件自封袋里，归还给准备将一切妥善复原的私家侦探，语气柔和不少：“嗯，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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