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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cond Bird(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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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们花了那么多时间长大,
却只是为了分离?
为什么我的童年死亡时,
我们两个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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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的童年时代,你读过很多故事。故事里,长大总是一件容易的事,只需要短短两行,突然之间,草木生发、城堡建成、燕子振翅,一切都如此轻易。但童话不是现实,在现实世界中,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无论是对于小鸟,还是对于人类,哪怕你是在蝙蝠的翅膀下、在一座石头的城堡里长大,哪怕如此——长大成人,也永远不会是一件轻易的事。
那时,你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中呢?在你还是孩子,还被玛丽抱在怀里、只知道迷迷糊糊听着妈妈的心跳的时候,哥谭的黑暗就已经遮天蔽日。那时,这种黑暗名叫“法尔科内”。“罗马人”,卡迈恩·法尔科内一手缔造了法尔科内家族,这个如日中天的□□帝国控制着哥谭,固若金汤、血腥遍地。直到罗马人日渐衰老,苍老软弱的手无法再攥紧哥谭的权柄,但在那之前,哥谭都是法尔科内的乐土。在法尔科内的家族分崩离析之后,□□帝国的尸体之上,哥谭燃烧起更为扭曲的火光。权力的真空中,怪物们诞生了——在你父母死去的案子里,有一位被称为“双面人”的怪胎,他的名字曾是哈维·丹特,但已经没人会再如此称呼。哥谭的绿色中,毒藤女的藤蔓在蔓延。黑猫跳过玻璃碎片,偷走那些闪亮的珠宝。□□帝国的腐尸中,企鹅人正大快朵颐——比起其他怪物,你一直觉得,他更像是□□时代的余晖。企鹅人的人格,一半是残酷无情的商人,一半是嗜血残忍的强盗。这些人在火光中踊跃,在哥谭闪亮刺目的舞台上逐一登场,带来血腥而混乱的表演。哥谭的黑暗在扭曲,日复一日扭曲,属于这些花花绿绿的疯子们的时代,还没有彻底到来。但你们都能感觉到,在你们长大的时候,你们都知道——混乱而血腥的激流,已在黑暗中酝酿,哥谭的黑暗,在等待着脱胎诞生、放声啼哭的一天。
你和迪克,你们就是这样长大的。
你们是在哥谭激烈涌动、日渐腐化的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你们目睹着□□的黑暗扭曲成另一种黑暗,你们目睹着一种暴力变成另一些暴力……哪怕在你们还年幼的时候,你们也都能感觉到、都能明白。黑暗中的工作,从来就算不上好玩,无论迪克多么喜欢说俏皮话,无论你多么希望自己不要畏惧,但,当面对哥谭的黑暗的时候,又怎么能轻易做到呢?
在年幼的你们一同飞过天空、参加夜巡的时候,哥谭的黑暗就已经像是……一张粉饰过的、小丑的脸,每天晚上去夜巡前,你们都不知道,今夜哥谭会给你们一张怎样的面容。它将展现给你们什么?那些死亡、杀戮、虐待?那些可怕的伤口、惊恐的眼睛、混着血的眼泪?那些扭曲、麻木和毒瘾?那些习以为常的人们——每天晚上之前,你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见到什么,到底要面对什么。哪怕布鲁斯总是在你们身前,哪怕蝙蝠的翅膀把你们笼罩在内,保护着你们,这一切仍然让人畏惧,难以克制的……畏惧。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一切,这些死亡和痛苦,看得多了,人也就麻木了。这些东西没有压垮你们。你和迪克都还能应付,你们有自己应对恐惧的办法:只要迪克还在你身边,你总能承受。而迪克悄悄抬起手来,轻轻拢住你,他的呼吸拂过你的羽毛。你们可以应付这一切……至少,在那时,你们还可以应付。
但哥谭的黑暗,日渐一日地腐化。终于,也到了那一天。
在你的记忆中,那只是哥谭的冬夜。一个漆黑的……再寻常不过的冬夜。
冬天,在雪花飘落的冬天,夜巡总是让人疲惫:罪恶不会因为寒冷就停止动作,而除了罪犯和谋杀,你们还要应付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如果在室外呆太久,失温症会杀死他们。夜晚总是让人疲惫,风吹得脑袋嗡嗡响。哥谭的供暖和供电却又总是出问题,很深的冬夜里,犯罪巷大片大片都是黑暗,没有光、也没有暖气,人们在冰冷的室内搓手、跺脚、咒骂供电公司,婴儿嚎啕大哭——而就在那样的黑暗中,雪花纷飞的黑暗中,你……第一次见到了死亡。
或许,更准确一点的说法: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死亡。尸体,在哥谭是很普遍的,在冬天更是如此。还是孩子时,你已见过那么多死亡:枪击、失血、车祸、嗑药、失温,等等等等。在哥谭,活着就是为了死,而死亡总是联系着各种原因,有时候,你也可以理解那些原因:因为绝望、因为仇恨、因为利益、因为毒品……这些理由,你甚至都有些……要习惯了。但那天晚上遇见的死亡,却不属于任何一种,那是种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死亡。
那原本只是个寻常夜晚。
雪花飘落,警笛尖锐,警车的灯闪烁不停,扫过白雪的时候,像是雪也燃烧了起来。冬夜,你在天空中盘旋,然后你落了下来,在犯罪巷的角落里,在那个垃圾箱里,你找到了一具……扭曲的,女人的尸体。她死时,四肢扭曲,脸颊苍白,不寻常的苍白——白得像是被涂抹上了化妆油彩。在她目眦尽裂的眼眶里,眼泪凝结成冰,冻结在睫毛上。可是,她在笑。眼泪冻结,四肢如同被扭断的娃娃一般扭曲,可她在笑——恐惧至极、痛苦至极的笑。
那具尸体……她,她的名字是汉娜·米勒。几个月前,她刚过了二十七岁的生日。来到哥谭时,她刚刚订婚,手指上还戴着新婚戒指,死时,戒指也还在。一个月前,她失踪了,一个月后,她的尸体出现在哥谭黑暗深处的垃圾桶里,雪花落在她的脸颊上。在垃圾桶里,她在笑。生前死后都是一样歇斯底里、扭曲了面容的笑容,死后,她的脸部肌肉仍然紧绷,所以这笑容,也就像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一样,撕裂了那张流泪的脸。杀死汉娜的人,把她像是垃圾一样,扔在黑暗中,直到你发现了她。你飞落下来,你看到她死时通红的眼眶——她眼窝里凝结成冰的眼泪。
在哥谭,有些死亡,你可以理解其原因……
这里、此地,生与死都是一样轻易。那些死亡,并不包含恶意,只是为了生存。那些死亡,有人可以责问,你可以为此愤怒、为此伤心。可是,可是,那个冬夜你遇到的死亡,它只是饱含着……恶劣的,凌虐般的恶意。
汉娜的死,只是让你感到不可置信、汹涌而来的恐惧。
你胸膛里那颗心激烈跳动起来。
雪花落下,一片一片,落到汉娜的通红的眼睛上,没有融化。在你的身后,传来沉重的两声落地声,你听到迪克的呼吸,急促的呼吸声。他居然慢了一拍,才想起要立刻伸出手来,把你拢到手心里,阻止你再看那具尸体。你能听到迪克急促的心跳——他把你紧紧贴在心口,不知道到底是出于强烈的保护欲,还是出于同样强烈的恐惧。在迪克混乱不已、有如擂鼓的心跳声中,你也能听到蝙蝠侠的靴子碾过雪粒,发出沉重的动静。布鲁斯僵硬地转过头去,苍白的灯照亮了墙壁,在垃圾桶的墙壁上,那些用绿色颜料写就的字浮现出来——
似乎有人在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
在墙壁上,汉娜苍白扭曲的尸体后,你看到汹涌流淌下来的恶意。你看到张牙舞爪的字迹,写着血淋淋的,“Welcome Party!”
有那么一瞬间,你听到布鲁斯咬紧了牙关,发出一点扭曲的声音。他的拳头攥得那么紧,漆黑的愤怒猛地燃烧起来,几乎吞灭了他的眼睛。那一瞬间,蝙蝠侠完全取代了布鲁斯……只剩下愤怒,只剩下仇恨,只剩下黑暗。
“……Son of bitch.”
那时,你被紧紧地、紧紧地按在迪克的心口,听到他同样激烈跳动的心跳。你那时,尚且不明白你见证了什么,你还不知道你们要面对什么,但是,不详的预感不会有错。你明白,在那个冬夜,雪花从天而降,而哥谭的黑暗,就在你们脚下翻涌扭曲。在你们眼前,哥谭最扭曲的怪物已经破胎而出——他已经为你们,送上了第一份血淋淋的见面礼。
而这就是小丑的诞生。
对这一切,有一段时间,你只是无法控制地……感到恐惧。
你想,你或许永远也无法忘记汉娜了,那个冬夜,你见到的她的死状……很多年后,你也没法忘记。最开始,你总是梦到汉娜。在调查的时候,你见过她很多生活照,汉娜米勒有很多笑起来的照片,她看上去……很温柔,很好。可是,让你觉得很伤心、也很抱歉的是——每次你梦到她,却只能梦到她死去的样子。她扭曲的笑容、结冰的眼泪、通红的眼眶。在梦里,似乎也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大笑,那笑声尖锐刺耳,让你的心脏也混乱跳动起来,缩成一团。
慢慢的,这些恐惧,就都变成了愤怒和悲伤。
因为,因为——为什么?
汉娜的尸体被发现后好几个星期,你的噩梦才慢慢消失。不过,反正那时,庄园也没几个人能睡好。布鲁斯的愤怒前所未有地强烈,几乎干扰到他白天那张花花公子的面具了。而迪克,在车上、靠在你肩膀上的时候,他也要紧紧攥住你的手。那力气实在是有点扭曲,让你觉得有点难受。但,你又没法挣脱开。你能感觉到,那些恐惧,那些没来由的、恶劣的恐惧,就那样弥散在空气中、干扰着你们每一个人。
而你想:为什么?
一个人到底为什么,能这样残忍地去伤害另一个人?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年之后,你也没能找到答案。
但三个星期后,你的噩梦结束了——暂时结束了。你们找到了杀死汉娜的人,或者……你真的该称呼他为人类吗?还是,他其实只是混乱的哥谭所孕育的怪物?这怪物自称小丑,他几乎就是……就是一团混乱。苍白的皮肤,刺鼻的化妆油彩的气味,深紫色的西服里,一具瘦削得可怕的身体晃荡着,灵活得不可思议。他的头发是深绿色的,诡异的颜色。他歇斯底里地大笑,朝你们开枪,火光四射。光是听到他的笑声,都会让人的肠胃扭曲起来。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看着你们,哪怕被布鲁斯揍得鼻青脸肿,他笑声里那些扭曲的部分也没有丝毫减损。他被蝙蝠侠扯着衣领,发丝凌乱,眼瞳闪烁着绿光,小丑的眼瞳扫过你、扫过蝙蝠侠身后的罗宾,他舔了舔嘴唇,然后又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哦,亲爱的蝙蝠!哦,烦人的小鸟们……”小丑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我的礼物,下一次,我可以送别的。你们觉得下一个挑谁比较好?或许我该选个男孩?还是说,你们希望得到更多的——”
蝙蝠侠的回应是干脆地把小丑的脸砸在了墙上。骨头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小丑接下来的话全变成了湿漉漉的血,蝙蝠侠扭曲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说,“闭、嘴,小丑。”
小丑用那双眼睛看着你们,看着你和迪克,那视线几乎像在看什么物件。离开时,也是如此,哪怕鼻子歪了,满脸是血,这小丑也还在神经质地笑,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而蝙蝠侠拦在你们面前,沉重的披风把你挡在身后,你只能听到小丑那断断续续的、满怀恶意的笑声。
“我们应该常见面!”这怪物被关进阿卡姆之前,对你们大笑,他说,“我们会的!我们会经常见面的,哦,亲爱的蝙蝠……”
你只能说,你只能说……这笑声真让人作呕。
小丑出现前,哥谭的黑暗已经是一团混乱。他出现后,黑暗的潮水越发沸腾。在你和迪克长大的时候,哥谭的黑暗也在成长,有时候,你甚至会觉得,哥谭的黑暗里,那些扭曲的部分——比你们,比你们任何人,都成长得更为迅速。在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你就明白这件事了。
但这又如何?
你和迪克——你们这些哥谭的孩子们,你们在长大。无论黑暗多么扭曲,无论恐惧多么鲜明,你们也还是在长大,日如一日、时间流逝。没有任何事能阻止黑暗扭曲,但同时,也没有任何事能阻止生命成长,开出光明的新芽。哪怕在哥谭,也是如此。
你们在长大。
在黑暗的世界呆得太久,或多或少,心神也会受到影响。直面黑暗太久,黑暗就成了家里永恒的朋友,光明的世界变得遥远——对布鲁斯和迪克都是如此。笑容、欢乐,偶尔甚至让人感到愧疚。你们都必须在光明和黑暗中找到一个平衡点。在黑暗中,迪克很少沉默,他总是叽叽喳喳的,用自己的声音填满黑夜里的空白。布鲁斯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偶尔却也会冒出句冷笑话,很有阿福的风格。你落到他们的肩膀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然后被迪克一把攥住尾巴。很多年后,你回忆起这些夜晚,你觉得……很难说你们能一直感到轻松。但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痛苦的故事也不是每天都会被你们碰上。所以,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你还是会说——你感到幸福。
你时常……感觉幸福。
你们和布鲁斯,似乎稍微有一点不一样。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你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布鲁斯韦恩,你的监护人……有时,你觉得他似乎已经把自己所有的快乐、全部的灵魂,都献给了黑暗中的事业。所有可能的幸福和痛苦,全都与黑暗牵绊在一起。但迪克不是布鲁斯,他也不会成为布鲁斯。而你呢?你呢……有时候,你觉得你要更加奇怪一点。对你而言,你居然可以忘记黑暗中的故事。在光明中,在白天,重新成为人类,而不是蝙蝠侠肩膀上的小鸟的时候,你时常在笑。你时常觉得安宁,觉得平静。
这是不是很奇怪呢?
但你就是这样长大的。
一年级的时候,你加入了戏剧社,于是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你在一年级第一个学期遇到的那些人,后来很多都成为了你的朋友。不只是一段时间的朋友,不只是学校里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其中最特别的,或许要算莉娜——她的全名其实是伊莲娜。伊莲娜·达文波特。这个有一点俄罗斯血脉的,达文波特家族骄傲的公主,到底为什么会选择你成为她的朋友呢?你很长时间都不明白。但莫名其妙的,三年级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和莉娜形影不离,你的午餐时间如果不是和迪克在一起,就会和莉娜在一起。在学校里,莉娜没有多少朋友,并非其他人不愿意和她交朋友,是莉娜太过高傲,从某种意义上有点难相处。而她翻翻白眼、嘲笑人的样子实在是……好吧,很刻薄。大部分人也会害怕她那有点喜怒不定、阴晴难料的性格,但你居然能长久地和莉娜友好相处,真是奇迹。为此,你甚至还跟莉娜传过绯闻……唉,不过那是另外的事情啦。虽然你并不明白,莉娜为何会成为你的朋友,但你能理解的是——你确实喜欢莉娜。莉娜也确实喜欢你。你不是傻瓜,你可以感受到身边人对你的情感。
在学校里,有你非常喜欢的朋友们,所以,你偶尔也没那么讨厌上学。在你的身边……当你还只是孩子,只是韦恩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对你微笑。学校里,和黑暗里见到的完全不一样,窗户明亮、没有灰尘和血迹,也没有黑暗。在学校里,似乎夜晚永远都不会降临。你总是蹦蹦跳跳,没有人会为此谴责你。莉娜翻翻白眼,显然已经懒于纠正你的礼仪。白天,在朋友们身边,你听不到任何糟糕的消息,只有那些最细小的烦恼:三明治里的黄瓜,没有写完的作业,讨人厌的家庭教师,远在别处度假的父母……一切都是崭新的,如此光明。
而你感觉快乐。
无忧无虑的快乐,这样说……或许有些可耻,但你确实如此感觉。虽然,偶尔,你也会莫名其妙地……恍惚一下。
不需要非常努力,你就能意识到这件事。那就是:这是两个世界。
哥谭的日与夜,是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明明共存于此,却似乎难以相通。许多人只能亲身体验其中一种,但你的幸运,或不幸在于:这两种生活,你都体验了。要如何不去在意呢?在一整个混乱的夜晚后,再睁开眼睛,去上学的时候,那种感觉就更为强烈:白天,哥谭的白天,那时也并不是总是在下雨。在你还是孩子时,哥谭也有晴朗的日子,而阳光下,这几乎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人饿死,没有人吸毒,角落里不会坐着生死不明的流浪汉,垃圾桶里当然也不会有婴儿小小的尸体。你的同学们,他们自出生起就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明亮、洁净,他们谈论着家里的生意,讨论着滑雪、度假和温暖的海滩。可是黑夜呢?夜晚呢?他们的人生没有夜晚。他们的人生里没有贫民窟,没有东区、犯罪巷、被遗弃这些词语。当你在夜晚飞过黑暗时,低下头,就能看到窗户后,那些通红的眼睛。有人关紧门窗,有人仰头望着你们,麻木的瞳孔。在一扇门后面,或许有尸体在腐烂,有死亡要降临,但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贫民窟的那些声音:开水壶尖锐的叫声、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激烈争吵的声音……这些是黑暗的声音。但在这里,在光明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听不到。
这几乎是,两个世界。
有时,你也不知道要如何说,说出这些你感受到的东西。你想不出词语,也无法形容。你只是会莫名其妙晃神,然后莉娜戳你的脑袋,很痛,你才能回过神来、捂着额头。你就只是……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所以,有时候——你也不知道这样想对不对——但有时候,你真希望自己能忘掉。在光明中,在白天,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愿意想起那些黑暗中的痛苦。你想要忘记那些噩梦,如果能只是单纯地快乐就好了。偶尔,你也想放弃思考,你什么也不要想……
可是,真的能如此轻易,就忘掉吗?
你不知道,你总是……不知道。
你思考的这些事情,你从来没想过要告诉其他人。就算你说出口,莉娜也只会觉得你莫名其妙吧。迪克和布鲁斯……不知为何,你也不想告诉他们。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幼稚,这些逃避的想法,其他人又会怎么回答你呢?所以,你不想告诉任何人。但还是有一个人知道……有一个人,她猜到了你在想什么。
芭芭拉知道。芭芭拉总是知道。
芭芭拉·戈登是戈登局长的女儿,有火焰一般的长发和漂亮的绿眼睛,你曾在韦恩家的慈善宴会上见过她,那时,你就记住了她火焰一般的红发。但后来,你变得和她更加亲密,更加熟悉。你总是记得,芭芭拉穿上制服、和你们一同在哥谭的夜晚飞翔时的样子。
四年级的时候,你第一次在哥谭的夜晚见到芭芭拉。她的制服一定是从布鲁斯那里得到的灵感:黑色笼罩全身,但胸口有亮黄色的蝙蝠图案。最开始,芭芭拉成为蝙蝠女的时候,布鲁斯……好吧,他当然不认同。而且十分严厉。但芭芭拉很坚决,最终,蝙蝠女还是证明了自己同样属于这片夜空,虽然布鲁斯还是不怎么愿意在黑暗中看见她。但是,他默认了。对于布鲁斯而言,默认……基本就等同于认同了。
而你——这听上去可能有点像对布鲁斯的背叛,但——但是,你确实很喜欢芭芭拉。
比起朋友,芭芭拉更像是姐姐。或许是因为,她确实比你高五六个年级,或许是因为她笑起来的样子。在芭芭拉参与夜巡的那段时间,她还在发育期,似乎每次见到她,你都觉得芭芭拉又长高了一点。女孩子的身体像是树木一样,抽条、长高,但她的动作依然轻盈。你很惊奇地飞到她肩膀上,你很想知道,芭芭拉是怎么做到的呢?她一天比一天长得高,好像缺乏睡眠根本没影响她的身高。于是,你啄了啄她的红发:漂亮的,赤红的头发,带着她肩膀上的体温,很温暖。而你觉得你喜欢她的体温,所以你呆在那里,蹭了蹭她的耳朵,得到芭芭拉惊讶的一瞥。
“……好吧。”芭芭拉笑了,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你的羽毛。你有点羞涩地蹭了蹭她的手心,看到这一幕的蝙蝠侠和罗宾神情各异,而芭芭拉对他们挑了挑眉,“看来,这里还是有人喜欢我的,哈?”
“你喜欢我,对不对?”芭芭拉转头对你说,她朝你眨眨那双漂亮的绿眼睛,柔声说,“要不要和我回家?哦,可怜的小鸟,我可怜的宝贝。他们不太知道怎么好好对待你,是吧?”
罗宾露出了听不下去的痛苦神情。
“Hello?”迪克说,“可以不要当着我的面就偷走我的小鸟吗?我还在这呢!”
吵吵闹闹的夜晚,偶尔,这些记忆也让人觉得快乐。那之后,你和芭芭拉越发熟悉起来。你能变成小鸟这件事,肯定让芭芭拉觉得很不科学,但芭芭拉恰当地保持了沉默,没有询问更多。自从四年级后,你就常去莱斯利的诊所里当义工,这是你的志愿学时。芭芭拉也经常在那里,能见到她,让你觉得很高兴。你们可以一起。
客观来说,莱斯利的诊所很小,但开在犯罪巷里,就注定不会缺少病人,无论何时都是如此。护士们总是忙碌,而你和芭芭拉就帮忙打扫、搬东西、坐在前台指路,基本是打杂。如果莱斯利不太忙,她会给你们上几节包扎和急救课。大部分时候,你和芭芭拉只是坐在那,芭芭拉对着诊所里老旧的电脑叹气,努力敲敲打打。那时候……还是初春,但你还在校服外穿着很厚的外套。你总是在生病,感冒啦、发烧啦什么的,而阿尔弗雷德的应对办法是:更多的外套,更多的蔬菜、更多的苹果。每次到了气温骤降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总是要把你打扮成一个球,才让你出门。但就算这样,你还是会生病……你想,或许早产的孩子就或多或少会这样吧?从这点看来,还是当一只小鸟好,至少不会感冒。
你和芭芭拉在一起的时候,就总是要说话,要说起很多事情。你告诉芭芭拉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考试、排练、新来的老师和你不擅长的那些科目。芭芭拉原本在专心研究电脑,绿色的屏幕倒映在她的眼镜上,但慢慢的,她就撑着脸颊,专心看着你了。你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看你,声音越来越低。而芭芭拉撑着脸颊,突然伸出手来掐了掐你的脸,让你的最后一个词变成了困惑的音节,你睁大眼睛看着她,在你的视线里,芭芭拉笑了。
“好吧,好吧。”芭芭拉说。她笑嘻嘻地掐了掐你的脸,然后松开了。她推了推凳子,往你的方向靠近,她的眼睛看着你:漂亮的,明亮的绿眼睛。芭芭拉说,“好吧——鸟宝宝。”
“你知道,如果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对吧?”芭芭拉笑了,“哦、哦,别急着反驳。你的不高兴都写在这张脸上了。所以……你在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脸颊上,被芭芭拉掐过的地方,似乎都快烧起来了。你能感觉到——你摸了摸那个被掐红的地方,脸似乎也红了。
芭芭拉,似乎总是能察觉到一些事情。但是,如果要告诉芭芭拉你那些幼稚的想法,总让你很不好意思。更何况要怎么告诉她呢?你想要忘记黑暗里发生的事,对于芭芭拉而言,听上去会很奇怪吧?芭芭拉见到的,并不比你少,但你从没见到她露出过软弱的神情。芭芭拉总是很坚定,很坚强。你不想告诉她这些事,这样显得你很软弱……所以你揉着自己的脸,咳嗽了一声,故作镇定地仰起了脸。
“我没有。”你说,“我才没有不高兴。”
而芭芭拉又笑了。
“好吧,好吧。”她把你揽过来,抱了一下,或许是觉得你脸颊通红、却还不想说实话的样子的样子很好玩。你能嗅到芭芭拉衣服上的香气,似乎和其他人的气味,都不一样。芭芭拉她说,“好吧,鸟宝宝。但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现在在想些什么,都不值得你烦恼。很多事情,你很快就会明白了——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明白吗?”芭芭拉捏了一下你的肩膀,她笑了,“小鸟?”
……真的吗?
你有点怀疑,但你也不能直接说出来。你那些幼稚的烦恼,如果再长大一点,就能明白吗?如果长大的话,所有的问题,就都会消失吗?芭芭拉到底是在哄你,还是她就是这样度过的呢?问题一个接一个,烦恼也是。你真的能一下子全弄明白吗?这么一想,就更加让人想叹气了。
长大——等你们长大了,就能得到这些疑问的答案。可是,要长大到什么程度,才算是真正的长大呢?等到那时,会不会又有新的问题、新的困惑?
你想,你思考。但是,只是头越来越痛。
你的青春期,充满了困惑和问题,可却似乎找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每天都有新问题。那时,你在长大,而迪克也在。你周围的世界似乎也在悄悄发生变化,细微的变化与日俱增,最后一切似乎都变得陌生了。只有最开始来到庄园的时候,你和迪克稍微表现得安静乖巧,等到融入了家族,庄园里就再也没有一天能安静了。你和迪克,你们在这栋石头的巨大庄园里长大,形影不离。因此,你很难发现迪克的变化。你在长高,迪克也在长高,到头来他还是比你高。你在长大,他也在长大,不论如何变化,迪克也永远是哥哥……虽然是不太聪明的哥哥。所以,变化总是很难发觉。
但是,但是。似乎只是某一天早晨,你坐在餐桌上吃早餐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迪克居然已经长得那么高——过去,你们都还是小孩的时候,你不用多么努力,就能摸到迪克的睫毛,但现在,你得踮一踮脚尖,才能扯到迪克的发尾了。怎么会这样?
这简直……这不公平!
迪克,昏昏沉沉地坐在餐桌边,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醒来就被阿福拎到了餐桌边。你瞪着他,看着他那副昏昏欲睡,好几次差点把叉子当成面包咬下去的蠢样。显然,夜巡和缺少睡眠,根本没影响迪克的身高和头发,他长得那么高,校服尺码每个学期都要换,不然旧制服穿在他身上就紧绷绷的。迪克睫毛长长,因为困倦而头一点一点,只看这张脸,他确实像天使。你伸手过去,勾住他的头发,扯了一下。你没收敛力气,疼痛立刻让迪克格雷森清醒了过来,他睁大眼睛,嘶了一声——用不可置信、刚醒来的茫然表情看着你。而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不公平。这一点也不公平。
“迪克格雷森,”你恼怒地说,“叛徒!”
不能理解的事情,居然有那么多。而迪克到底怎么长那么高的,是你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虽然他揉着脑袋,再三向你保证世界上不存在那种喝了就能长高的神奇药水、而且他长高完全和这些危险的方法没关系,但你还是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到底为什么迪克能长那么高,你却不能?而且,除此之外,还有更奇怪、更不能理解的事情,比如……比如那些浪漫关系。
啊,恋爱,爱情——虽然你在戏剧社里,读过那么多有关爱的句子,但你还是觉得不能理解。在哥谭中学,学校这个狭窄的世界里,年轻有钱的孩子们齐聚一堂,无所事事,自然不可避免就会开始寻求成年人世界的刺激。你的同学们,似乎过于早熟了,恋爱、拥抱、亲吻,都变成了很常见的事情。以及,好吧、好吧,你能理解迪克很受欢迎!但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找你来问迪克的联系方式?这很奇怪,好吗?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们,你的学姐们,甚至还有你的学妹们,跃跃欲试地看着你,你时常不能理解,为什么想和迪克恋爱?他白天难道不是都在昏昏欲睡吗?
最奇怪的一次,有个女孩子,短头发的、眼影和嘴唇都黑漆漆的女孩子,走到你面前来。你看到她打着耳钉,在耳朵上,有一整排。嘴巴上也有。金属的质感冰凉沉重,很哥特的风格。很酷。但就连这样的女孩子,也会想要迪克的联系方式吗?你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找出你的马克笔,准备开始写迪克的联系方式——你都快习惯了。不过,其实你给大家的,只是韦恩庄园的电话啦,就让万能的阿尔弗雷德来处理这一切吧!你相信,阿福一定会原谅你的。
但最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呢。那时,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女孩,比你高一点,看上去很黑暗很冰凉。当你看着她,准备开始写号码的时候,这个沉默的女孩却只是看着你,你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最后你意识到——哦,天呐,她脸红了。打着耳钉的耳朵,红得像是番茄。她看了你一会,莫名其妙转身跑掉了。从背影看,几乎是落荒而逃。可你还什么都没做啊。你都没来得及把庄园……啊,不是,迪克的联系方式给她呢。
青春期,是因为青春期吗?所有人都这么奇怪。
你忧郁地、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在哥谭中学里,那段时间,突然之间,恋情似乎到处都是。恋爱,不止带来了暧昧的气氛,还同时带来了流言和绯闻,带来了女子更衣室的窃窃私语。那大概是七年级的事情了,你和莉娜甚至……好吧,你们两个传了绯闻。你想那大概是因为,你和莉娜总是在一起的原因。其他人对你的印象,不是理查德格雷森的妹妹,就是莉娜的跟班,要不就是你是韦恩的女儿。而莉娜又那么喜欢让你当她的女主角——从某种意义上,你觉得这甚至也很难怪别人。
不过,绯闻的主角,居然是你和莉娜,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你想你应该要对莉娜表示同情,但是、但是——当你转过头去,看到莉娜听到这则绯闻时的表情的时候,你眨了眨眼睛,一下、两下,最后,你还是没能控制住。
你笑了起来。
啊,好吧,好吧。你承认自己那时候笑起来,实在是有点讨人厌,可是,莉娜的表情——天呐,能让Queen L露出那种吃了苍蝇的表情,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实在是太好笑了,你……你就是无法控制嘛。
莉娜,你亲爱的莉娜,她一直有一种超出常人的直觉和莫名其妙的笃定。一年级的时候,她凭借一瞥和一点诡异的直觉,认定了你和哥谭的变装义警助手有些浪漫关系。而莉娜认定的事情,就不会被轻易改变。也就是说,不管你后来怎么努力跟她解释,莉娜也只是用一副看傻子的不耐烦表情敷衍你,最后你绝望地闭上了嘴。反正,只要莉娜不告诉其他人,也不把罗宾和迪克联系在一起,这就仍是秘密。但你没想到,莉娜也会遇到这种绯闻。好吧,好吧。就只是……哦,莉娜瞪着你,脸色铁青、一副要伸手过来掐你的样子有点可怕,你不得不赶紧从桌上起来,躲避她的手,却还是控制不住地笑——你笑了好一会,才终于停了下来。
因为笑得喘不过气,你脸都红了起来。
“拜托,莉娜。拜托。”你说,“你知道这件事是他们乱说的,对吧?他们什么都能乱说。只要你……只要你别让我演女主角,他们自然就不会这么说了。”
莉娜给了你一个白眼。
就算是做出这么刻薄的表情,莉娜却依然很漂亮。闪闪发光、近乎锐利的那种美丽。她说,“你——你在给我出主意?韦恩,你只是个笨蛋,我疯了才会听你的。而且,”她瞪你一眼,“不许再笑了,韦恩!”
好吧,好吧。但是,但你就是觉得很好玩啊!
可能,是因为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比起愤怒,你倒是更觉得好玩。而且,这些绯闻到处都是,你和莉娜只是其中不怎么起眼的一两句,你想,只要过一段时间,其他人就不会在意你们了吧?但莉娜却很受不了。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她在意戏剧社,作为导演,和你这个……女主演闹绯闻,显然让她觉得怒火中烧。但对于莉娜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虽然怒火中烧,但莉娜仍有的是办法。最后,莉娜不急不忙地找了个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一年级的时候,你们那个扮演哈姆雷特的家伙,但是,那个男孩长高了,加入了橄榄球队,就变得笨重、很大一块。他不再适合演有点忧郁的哈姆雷特,但作为男朋友的人选,或许还算不错。莉娜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就像是带着一只昂贵的手提包一般,在学校里走来走去。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绯闻就平息了。不再有人认为你和莉娜在恋爱了。
恋爱和绯闻,就都是这么奇怪。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真是难以理解,对吧?
但当你回到家,把这些事当成好玩的故事,讲给所有人听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些奇怪的回应。你以为大家都会觉得有趣呢,这些绯闻就像是故事情节一样,发生在你身上,难道不是很神奇吗?但在餐桌上,你总觉得,比起莉娜和你的故事,迪克好像更在意些别的故事。他好像更在意另一个故事,那个黑漆漆的、面对你的时候脸红了、然后逃走的女孩子。听你说到这里的时候,迪克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某一刻,你觉得他的表情绝对称不上愉快,更准确的说法是,他简直脸色铁青。迪克往后一靠,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餐盘里的牛排。而你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你怎么啦。”你困惑地看了一眼迪克,又瞥了一眼站在你身边、岿然不动的阿福,最后,你的目光还是落在了迪克脸上,“你为什么要瞪着你的牛排?”
他又不挑食,而且为什么用那种痛苦的目光?
而迪克深吸了一口气。
在餐桌上,最后,迪克还是松开了刀叉,转过头来看你。那双湛蓝的眼睛盯着你看,不知道是这张脸,还是他的表情——莫名其妙,你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委屈。迪克说,“听着,妹妹,我很爱你,我不是想干扰你的社交。但是,但是——”
迪克深吸了一口气,按住了你的手,温热手心贴着你的手背。他又凑近了一点,那张脸不知怎么,多少显得有点咬牙切齿。迪克说,“但下次、下次,如果还有女孩或是男孩找你,不管他们用的什么借口——要谁的联系方式啦,需要你帮什么忙啦……吧啦吧啦吧啦的。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吗?”
这要求可真是奇怪。
而且还莫名其妙。
你忍不住露出了看傻子的表情,好吧,迪克有时候就是会说傻话,毕竟你哥哥就是个笨蛋嘛。但那天的要求也太奇怪了,而且,餐桌上的气氛似乎也是凝滞的,很沉重。在你的对面,布鲁斯似乎有点坐立难安,只是勉强保持着沉默不语。阿福站在你身边,还是那么镇定,目不斜视。而迪克,迪克——他按着你的手,一副真诚又可怜的样子,你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告诉你不可?”
迪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显然是因为我很清楚。”迪克磨了磨牙,挤出一个绝对不友善、十足危险的笑容。他嘀嘀咕咕,“我……我知道我自己会想什么,所以我也知道其他男孩——好吧还有女孩们,他们会想些什么,好吗?你不会觉得我会让其他人就这么靠近你吧?所以,如果有人……如果有人这么做,你就得告诉我。让我知道,好吗?”
你眨了眨眼睛。
你思考了一下。
哦。其实,迪克的话也不难理解。虽然他说得有点含糊,但你还是理解了他在说什么。迪克是说,其他人可能会向你告白,是吧?有人会想跟你恋爱,对吧?而迪克呢,好吧,你的哥哥多少有点老母鸡心态。看他坐在凳子上,那副焦躁不安地看着你,还要勉强维持着可怜的表象、看着你的样子就知道了。但你思考了一下,又思考了一下,最后,你露出了笑容。
“不要。”你得意地笑了,在迪克因你的回答睁大的瞳孔中,一定倒映着你恶作剧成功的笑容,你站了起来。无视了迪克的表情,你只是说,“我才不要告诉你!”
阿尔弗雷德深吸了一口气。
而坐在你对面的布鲁斯,他捂住了自己的的额头,似乎一瞬间头痛得无以复加,根本说不出一句话。而你看到迪克迪克那种睁大眼睛、一脸震惊的表情,只能维持住脸上的得意的一小会——因为,你很快就控制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你们为什么都这幅样子……好傻啊!”你笑了,“事实上,根本没人跟我告白啊。”
那天晚餐,最后以你快乐地端起餐盘,跑离了餐桌作为终结。阿尔弗雷德站在一旁,以谴责的目光看向布鲁斯,显然觉得家里的风气如此,都是布鲁斯带的好头。而布鲁斯的头疼显然暂时好不了了,他闭上眼睛,一副不愿面对的鸵鸟样子。迪克,好吧,迪克受到的打击太大了,睁大眼睛望着你,简直不可置信。等迪克好不容易从被你拒绝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他就差抱着你把你举起来、反复摇晃,反复威胁你必须告诉他。如果有任何异常,他一定要知道!而你——你被迪克晃得更想笑了。等你笑够了,你才会去戳戳他的手臂,告诉他,真的啦——你觉得,完全是他多想了,那些女孩子找你,完全是为了要他的联系方式呀,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至于男孩们,更不用说了,怎么会有人和你告白?你根本和那些人都不熟悉。你熟悉的,只有戏剧社里的同学,仅此而已啊。
你想,一定是因为迪克是哥哥,所以,就总是保护欲太强,觉得有人会喜欢你、欺负你。这种心态有点傻,但谁让你是妹妹呢?你决定宽容地原谅迪克的愚蠢。不过,原谅他,和你嘲笑他并不抵触,你把这件事在电话里告诉芭芭拉的时候,她也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会,然后才爆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笑声——很显然,芭芭拉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哦,我的天……”芭芭拉在电话那头擦眼泪,她仍在笑,“哦,我可怜的罗宾……我都要同情他了……”
你笑了起来。
你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凳子上,抱着膝盖和芭芭拉打电话,这样的时刻,总让你觉得安宁。其实,你喜欢这些时刻:和芭芭拉谈论着女孩子们的话题,只是笑,别的什么也不思考。你喜欢这样的时间。或许芭芭拉也喜欢——这样的时间里,不需要思考谜题、不需要思考哥谭角落里的黑暗、也不思考被她蒙在鼓里的父亲。什么都不要思考。只是笑,仅此而已。这是属于你们的时间。
尽管,笑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尽管,在你们稍微感到快乐的时候,哥谭的某个角落里,或许有人在死去。尽管,黑暗不会消失,但那时……你也想要笑。哪怕目睹了如此多黑暗的故事,你仍抱有希望:得到幸福,得到快乐。
正是因为快乐难得,所以你才希望,每一次笑起来的时候,不要被任何黑暗干扰。你只是……如此希望。
而如果长大能仅此而已,仅仅只是感到快乐——该有多好啊?
但只在童话故事里,长大会是轻易的。在现实世界里,你只是明白:永远不会有轻而易举的生长。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样。
成长的副作用,最先体现在家族中。在你们长大的时候,哥谭的黑暗在日渐扭曲,这个事实,不只是你们这些孩子明白,布鲁斯同样明白。他是这座城市的黑暗骑士,当漆黑的潮水开始沸腾,布鲁斯总是最先知道。而在这里,在哥谭,长大……其实是不那么容易的。孩子们,总是容易夭折。孩子们,总是需要更多保护。在你们年幼时,布鲁斯的控制欲和保护欲还没有后来那么严重,但随着哥谭的犯罪王子登上舞台,发生在黑暗中的谋杀就改变了,越来越多的……饱含恶意。如果说,小丑的出现确实改变了黑暗,那么,黑暗也改变了布鲁斯。夜巡时,蝙蝠侠越发独断专行,容不下过多质疑和意见。他总是需要确保你们的安全,他不能让你们成为汉娜·米勒——仅仅因为小丑的恶意就死去,无辜的、被扭断了所有未来的受害者。蝙蝠侠永不松懈,永远无法停止愤怒。而这也就意味着,在他身边,空气也会越发稀薄……你们越发喘不过气来。
你明白,你真的明白。你知道,布鲁斯所做的一切……那确实是因为恐惧,也是因为爱。你真的……真的能明白。
可是,可是?
可是黑暗中,你们都长大了。
如果你们——你和迪克,永远只是孩子和小鸟,那么,你们当然会呆在布鲁斯的羽翼下,永远听从他的命令行动。但命运注定安排你们,带你们去往自己应去的位置。你和迪克——你们不会永远只是孩子。迪克在石头的屋檐下,他长高、长大,日复一日,羽翼丰满。甚至那时,如果还穿着那身罗宾制服,都看起来有些奇怪了。迪克从布鲁斯那里学来的,不仅是格斗技巧和侦探技能,还有那种如出一辙、让人想叹气的强烈保护欲。迪克在长大,他跃跃欲试,他需要证明自己,他想要飞向更高的天空,哪怕前方荆棘遍布、满是危险。这正是鸟儿的天性,不是吗?
而把这样的蝙蝠,和这样的罗宾放在一起,还能发生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吧,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你的记忆里,那时候的蝙蝠洞里,总是充满了争吵的声音。布鲁斯认为迪克不听指挥,肆意妄为,迪克也觉得布鲁斯横行独断,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你不是很想记住他们指责对方的时候,都到底说了什么,但你身处其中,只是被吓得动弹不得。如果谁能见识一下他们在蝙蝠洞的争吵,大概就能明白你在说什么了。那只是……哪怕,哪怕对于你而言,对你这个旁观者而言,那些话,也还是很伤人。
那时候,你伤心吗?你想,答案是:非常。你觉得非常、非常伤心。
但最让你伤心的,其实并不是那些争吵,不是蝙蝠洞里日渐沉寂凝滞的空气。最后,最让你伤心的是这样一件事:迪克要离开家,去上大学了。而他选择的那所学校并不在哥谭。他要去纽约,他要离开家。但这些事,他却根本没和任何人说过——甚至和你,他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任何一次,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无法更改。在那次激烈的争吵之后,迪克才说出口。而你觉得,你觉得……
你觉得这是一种背叛,不是吗。
很多年后,你才能理解,为何那时迪克是如此希望离开家,为何他保持沉默,甚至不愿意告诉你。很多年后,当你同样想要离开家,把所有人都抛在身后的时候……那时,你会明白的。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能理解多少呢?你理解不了,你只能将此视作背叛。不管是布鲁斯还是迪克。你觉得……你觉得他们都是混蛋。
你想你或许是气哭了。
你为什么总是在为这种事哭泣呢?总是如此软弱,为这样的事伤心。你也不知道,你就是……难以控制自己。或许,青春期同样改变了你的情绪,让你甚至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你记得,你蜷缩在被子里,只是控制不住哭泣,眼泪打湿了你的脸颊,最后也打湿了你的枕巾,你蜷缩在黑暗中,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你觉得很生气,你真的很生气……可是,却只能哭泣,无法停止。
你再也不想跟迪克格雷森说话了。你真的再也、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他、他……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告诉过你。想要离开家,去纽约上大学这件事,如果不能告诉布鲁斯和阿福,为什么连你也不告诉呢?你知道,其实,你早就隐隐约约知道了,你知道迪克会长大,他会离开家,不会永远只是罗宾。可是让你伤心的是,他想要把你也扔下。他想要抛弃你,不是吗?
想到这里,眼泪就越来越多。就像是湖,就像是海……从你心底流淌出来,打湿了枕头。
你忘了,自己到底哭了多久,似乎中间你还差点缺氧了,于是你只能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就这么坐着哭了一会,然后才又把自己闷了回去。你还是喜欢黑暗,只有被子不会背叛你。除此以外的别的东西,布鲁斯和迪克……混蛋,他们是两个讨人厌的混蛋!
哭泣,其实也是一件消耗体力、消耗精神的事。那一天,你总算知道了,原来真的会哭到没力气再哭。最后,你就只是慢慢蜷缩起来,在黑暗里发呆。你能听到眨眼睛的时候,睫毛扫过被子的声音,还有自己缓慢的心跳声。凌晨时分,一切都那么安静,最后,你听到有人来到你的身边。他坐在你的床上,体重让床垫陷下去了一点。你隐约记得,自己似乎锁上了门——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但你实在是太累了,根本不想搭理他。黑暗中,你只是蜷缩得一小团,你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似乎隔着被子,慢慢抱住了你,所以,你也能听得清他的声音,闷闷的,隔着很多羽毛,隔着很多血肉。你听到迪克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妹妹,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和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好。”迪克说,“求你了,别这样……别对我沉默。”
你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也不明白自己。明明那么生气,可是,是因为哭累了吗?还是因为迪克的声音,因为他的心跳声?最后,你还是慢慢地、攥着被子,坐了起来。
然后,你就又看到迪克格雷森了。
漆黑的房间里,窗户被打开了,风吹动窗帘,带来月光。打开的窗户暗示了迪克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而你终于能顺畅地呼吸了。迪克坐在你的床边,还没有换掉罗宾的制服,只是摘掉了面具,露出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蓝得让人心惊。他静静看着你。只是这样看着,你就觉得……你觉得自己又想要哭泣了。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听到自己的声音,控制不住,你哽咽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走?”
迪克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你也不知道,是你的眼泪、还是你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这景象像是你们很小的时候,在祖科的那次审判后,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一样。旧日重现了。只是,这一次,迪克却不能答应你。看到你眼泪的瞬间,迪克的呼吸立刻乱了,他伸手捧住你的脸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给你擦眼泪,迪克说,“天呐,别这样,妹妹。就只是……天呐,求你了,别哭了。”
“听我说。”迪克说,“嘘、嘘,呼吸。你得呼吸,妹妹。好了、好了,听着,我不是要抛弃你,好吗?我不是要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天呐,我永远不可能这么做的。你知道我不是要……别哭了,求你了,别哭……”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让你喘不上气,你几乎快要颤抖起来了。迪克咬了咬牙,像是想要克制自己,但最后,他还是溃不成军。迪克没有办法,只能把你紧紧抱在怀里,力气根本没有控制。你的眼泪打湿了他胸口那个代表着罗宾的R,而他抚摸你的脊背,好让你能呼吸。哥哥低下头,亲了亲你的睫毛,只是这样,仍旧止不住你的眼泪。迪克毫无办法,毫无办法——只能抱住你,紧紧地、紧紧地抱住,这样你才能勉强停止哭泣。
“好吧,我错了。”迪克说,他认错的速度几乎快到毫无原则的地步。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变得有点痛苦了,“好吧,我不该这样。我不该什么都不对你说的。但我就知道会这样。天呐,说真的……别哭了,”迪克把你抱得更紧了一点,他小声说,“你不是真的想用这种方式杀了我吧?”
你只能努力呼吸,你只能……紧紧攥住了迪克的披风。对你而言,忍住眼泪……在那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迪克紧紧抱住你,他的体温,总算让你感受到了这是真实的。在他的怀抱里,你总算慢慢挣脱了那种不正常的、只想要哭泣的情绪,慢慢能够呼吸了。迪克抱着你,直到你的啜泣变慢,哭泣停止,他仍旧没有松开手,他的心脏在跳动着,在离你很近的地方。直到这时,你有点迟钝地意识到:啊,是的。哥哥是个大人了。他长高,也长大了,理查德·格雷森十七岁了,离长大成人如此接近。很轻易,就能把你整个圈在怀里。可是他,他就要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离开了。
可是迪克轻声说,“我不是要抛弃你。”
他抱着你,像是拥抱着一颗心。一颗流泪的心。而你呆在那里,因为太累了,只想蜷缩起来。于是,迪克就小心地伸出手,攥住了你的,他掌心的温度,轻轻地贴在你的手背上,保护着你。
“这不是背叛,也不是抛弃。我不是要去很远的地方,我只是在纽约——我还在美国,我不是去了另一颗星球。对吧?”迪克小声说,几乎、几乎像在叹息了,“我只是……妹妹,我只是必须要离开。你瞧,我不会永远只是助手、只是罗宾,我不能永远在家里,永远只停留在布鲁斯的羽翼下。我会长大,我已经长大了,我必须这么做。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
你的定位——
有那么一瞬间,你真想开口对他说:你的定位,难道,你不是我的哥哥吗?难道,这不算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吗?但这样的话,听上去多么自私啊。自私得让你自己都吓了一跳,突然从眼泪中回过了神。只有最可怜的小孩,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想,如果你还只是那个……失去了父母,和迪克牵着手、站在墓碑前的小孩,那么,说不定你真的会这样说出来。你真的会一直……一直这样想。因为,除了迪克,你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所以,就只能紧紧攥住手中仅有的一切,孤注一掷。
但是,但是……当那个夜晚的分别来临前,你已经长大了,是不是?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你长大了。迪克长大了,你也长大了。在这栋石头的庄园里长大,你被一位黑暗中的英雄和他永远无所不知的管家保护着、教导着,在他们身边,你就是安全的。哥谭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一块血淋淋的花岗岩,可是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他们给你的善意永远多过恶意。你看得到,也感受得到。你得到了如此多……如此珍贵的爱,你并非一无所有,你已经拥有了太多。
因此,你只是努力呼吸。因此,你只是忍住眼泪。你抬起头,去看迪克的脸。
那个夜晚,自打开的窗户外,冰凉的风吹来,月光没有触碰到你们,你们都被黑暗笼罩、被黑暗保护。你看着迪克,这张你熟悉的、不知不觉就长大了的脸,这双眼睛。迪克并非胸有成竹,也并不笃定,在他的声音里,你甚至能听到茫然,迪克或许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走向何方,但他很清楚:他不会永远是罗宾。而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也只有离开家、离开布鲁斯的庇护,到人间去,去当迪克格雷森……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答案。只是看着这张脸,慢慢的,你心里的眼泪也就慢慢平静了。
你望着他。
很专注、很努力、很认真。那双湛蓝的眼睛也凝视着你,几乎从不偏移。于是,最后,你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摸了摸迪克的睫毛。
他的睫毛在你的指尖轻轻一颤。
“那,”你吸了吸鼻子,小声说,“如果你去纽约,等你认识了其他人……我还会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迪克笑了。
“当然,当然。”迪克小声说,“我怎么能让其他人取代你的位置呢?”
于是,你也笑了。尽管,在那时,你总算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正像个小孩一样,被迪克抱在怀里。哦,好吧,但要是你手脚并用从他怀里爬出去,那会更尴尬的。而且,你的心里实在充盈太多情绪,几乎快要溢出来。只是看着迪克,你就又想哭泣了。为了不哭出来,你只能努力眨眼睛,而迪克——他伸出手来,轻轻勾住你的小指,显然,你又忘记了约定最重要的一步。迪克的手指勾着你的,攥紧,却再也没有松开。
“你知道我爱你,对不对?”迪克轻声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无论我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我都一定会回家。我们是格雷森,总在天上飞来飞去……但无论飞得多远,我都会回来……回到你身边。你知道的,对不对?”
因为,因为你们是格雷森。对不对?
是的,你想:是的。
在那个夜晚,迪克确实保证了,对吧?他许诺了,他会回家,这不是分别。对吧?
而你愿意——你永远愿意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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