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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会。
当然会。
若他沈万安想要杀一个人何其容易,更何况她现在只是一个小孩。
但她还是想赌一把。
“大人要杀小的,岂不如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听着就着实无趣。可如今,在岁州还有更大的乐子在等着大人呢。”
崔扶荣边说边盯着沈万安的反应,如果她没瞧错的话,他在听到“岁州”二字时,眉头还是微动了一下。
对面的沈万安放下手中竹笺,认真打量着面前那张笑容灿灿的脸。明明还是副稚嫩的面庞,可说起这话时,眼底却透着一股老练的精明。
着实令人不爽。
沈万安唇角一扬,一把扼住她纤细的脖颈,轻笑道:“你这是在揣度我的心思?”
他手中的力道加重一分,崔扶荣吃痛皱了皱眉:“小的哪有那本事啊,不过是想让大人保全条性命罢了。”
她的双手不断扑腾着,眼神却瞄向车外。
她在赌。
赌沈万安刚刚是故意放了她。
依照沈万安的一贯行事做派,他绝不会因为冒失才没有拆穿她的身份,或许早在他搜罗出那半块旌旗之前,他就已然知晓了她的身份。
然眼下他并无任何要带她走的意向,也没有真下死手一招毙命,往好处来想,足以说明他此次西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抓她而来,再加上他刚刚听到岁州的反应,她就更敢笃定他并不会杀她。
至少现在不会。
崔扶荣收回视线,望向沈万安。
沈万安松了手,崔扶荣这才拍着胸口大口换着粗气,可她那双澄澈的眸子静如秋水,任凭脸上怎么做出惶恐状态,却也遮掩不住心底的平静。
崔扶荣讨好说道:“大人若是想去岁州,小的可为大人引路。”
沈万安冷哼一声。
“岁州山路崎岖,小的常在那一带行走,不如就让小的给大人带个路吧。”崔扶荣又试探补充了一句,沈万安仍不为所动,可他脸上的凛冽似乎要比前一刻敛去了几分。
沈万安重新拾起竹笺,朝外面的隋遇淡淡道:“甩开他们。”
“大人,就等着您这句话呢。”
隋遇得了指令,一路策马扬鞭快速朝小路冲去,等到彻底与许钧泽的人马拉开距离后,崔扶荣才略微松了口气。
岁州位于西洛的中部,是从西洛王宫前往东篱的必经之路,不出七日,羁押扶生的队伍将会抵达岁州,沈万安既然直奔着岁州而去,那看来果然同她所猜想那般他是为扶生而来的。
沈万安出身低微,彼时初入朝堂无依无靠,然一介区区小官能来西洛多半是朝廷派遣,那东篱皇帝惯来好施伪仁义,此番为了打消北盟的担忧并伺机架空西洛,他必然会选择重施南川之计。
留有一质,他便仍是四国为首的仁义君主,日后便可顺理成章一统三国,所以他非但不会杀了扶生,还会暗中派人保护着扶生。
想到此处崔扶荣顿时豁然开朗。
难怪沈万安并不在意她的真实身份,因为他此次西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将活着的崔扶生带回东篱。不管东篱皇帝的这份假仁义能维持多久,不可否认的说,眼下扶生的生存希望是真真切切又多了一分……
崔扶荣一时激动身体微起,颠簸不止的马车就带着她失衡的身体直直朝车体磕去。
“嘶。”
好疼。
额前那才凝固的伤痕再次增添了抹新的朱红,崔扶荣手捂额头忙将脸别到一旁。
疼痛让她一时来不及思考,面前为何会多了一处莲花幽香,紧接着她的视线便多一片朦胧,额前就真的蒙上了一层薄纱。
她抽出眼前突如多出的帕子,诧异朝身后的沈万安望去,只见沈万安面沉如水,仍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就在她还讶异罗刹也会突发善意之际,下一瞬一句冰冷的“别弄脏了马车”,就彻底打消了她心头才涌出来的那一分暖意。
但显然,这才符合她所听闻的那个沈万安。
崔扶荣快速将帕子在头顶缠绕了几匝,然后倚靠在一角。
车内静的可怕,几经颠簸却还是没能阻拦住困意的席卷,她的上下眼皮不自主地不断靠拢,任凭她再怎么用力咬紧牙关,将指尖掐在掌心中,试图保持三分清醒,但这一切在经历连续几夜的奔波后,都是徒劳。
她的意识渐渐输给身体的本能,头越来越沉,随着身体一寸一寸低了下去……
崔扶荣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等到隋遇拍醒她,四周天际全暗了下来。马车已经停靠在马厩中,她扫了一眼空荡的车厢,忙问道:“大人呢?”
“已经上楼歇着了。”
崔扶荣一骨碌爬起身,迅速朝楼上奔去。
沈万安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小孩竟还敢抱着个枕头躺在他的屋内。
崔扶荣迅速在门口打好地铺,轻拍了拍被子,笑吟吟道:“大人放心,小的今夜就守在门口,任凭谁也伤不了大人半分。”
沈万安眉心一蹙。
就她那副小身板能保护谁?
害怕许钧泽半夜来刺杀她才是真。
沈万安正要将人呵斥出去,门口处却已经传来浅浅的呼吸声。小小的身子瑟缩成一团,皎皎月色就落在她的灰布衣上。
“阿娘,阿娘……”
月光越夜越皎洁,伴着她的痴痴呓语,沈万安不禁一瞬恍惚,他似乎透过着那团瘦小的身影,一眼就望到破庙间的那道孱弱背影……
庙中男孩裹紧身上唯一能避寒的稻草,握紧妇人的手,指向空中明月:“阿娘,既是看同片月色,为何只有我们生来卑贱?”
妇人似觉不出饥寒般,笑盈盈拍了拍男孩的脑袋,轻声道:“哪有人生来卑贱。”
“那为何只有我们食不饱,穿不暖,遭人打,还要受人非议?”
妇人笑道:“饿体肤,劳筋骨,方能委以重任,万安,你要记住,只要你爬得足够高,就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改变?”
沈万安眉心一蹙,怎么都想不通其中缘由。
“可朱门里那些官老爷既没饿体肤,又没劳筋骨,为何他们无需爬得更高呢?”
“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界太矮。”
“那到底要爬多高,才能不被人指指点点?”
“很高很高……”
“……”
眼前的那团模糊身影慢慢散去,沈万安有些怅然收回视线。
很高。
究竟要有多高?
沈万安闭上了眼。
过了良久,门口的崔扶荣才缓缓睁开眼,她怔怔望着身上残留的那道月光,续存已久的眼泪,终敢无声爬满了面颊。
次日一早,沈万安一睁眼,就见崔扶荣端着盆清水恭顺站在床前。他下意识拉紧身上的被子,朝她睨了一眼:“滚出去!”
“哦。”
崔扶荣淡然应了一声,拔腿就往外走。又不是从没见过俊俏公子,谁能对阎王爷起歹意?
她暗自一阵腹诽,蓦然间又被身后的声音所打断。
“隋遇呢?”
“在楼下。小的这就去把他叫上来。”
须臾,隋遇匆匆进了屋,崔扶荣自觉关上房门,退守在外侧。
“可有进展?”沈万安问道。
隋遇扫了眼门口,压低声音:“西洛王确实有一女,名唤扶荣,叛军屠城时,此女被乳娘带出了宫,至今下落不明。”
沈万安点点头,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襟:“那小孩如今多大?”
“听闻扶荣公主是岁元三年仲夏所生,算起来应年满十岁。”
沈万安闻声一笑,将目光也朝门外瞥去。
隋遇瞬时心领神会,心中那份悲悯瞬间荡然无存:“是她?属下这就去除掉她。”随遇拔剑就要朝外冲去,却沈万安拦住。
“不急。”
隋遇一脸不解。
自家主子向来杀伐果断,如今西洛余孽就在眼前,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不准动手,就算是陛下有令,那也是要他们保扶生世子活命抵达东篱即可,区区一个败国公主,还不是他想除就能除了的。
更何况,眼下许家那毛小子已然盯上了这小孩,虽是现今无凭无据不好证明她的身份,可普天之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让许家知道她就是失踪的扶荣公主,回头再去陛下那告主子一状,那主子这些年的谋划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不行,他绝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可……
不对!
自己尚且能想到的事,主子怎会想不透,除非他早就识破这小孩的真实来历,是故意留她在此。
隋遇黑眸一转,收起了剑鞘,试探问道:“莫非大人早就知晓那小孩的身份?”
见沈万安不语,随遇心中已了然。
沈万安眼眸微眯,低抿了口茶,缓缓道:“想杀她的人多了去了,留下她跟他们慢慢斗,岂不是快哉?”
他唇角的笑容越扩越灿,隋遇不寒而栗。
“若她有能力搅乱这盘局,也不算辜负这一命之恩。”
“若她没有呢?”
陡然间沈万安突然收了笑,眼底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凌厉。
“沈家向来不收无用之人。”
*
窗外密雨未休,岁州境外山路泥泞,许多商队已围困在驿站数日。得了闲的商贾伴着雷鸣轰闪在大厅内喧笑不断,觥筹交错间,酒香就顺着壁上的双鹤梅图一路蔓延。
楼上一道瘦削的身影,却在窗前不住地踱来踱去。
这是崔扶荣被困的第三日,按照上一世的时间线来算,扶生现已抵达岁州。就算她此刻马不停蹄快马加鞭,最快也需三日才可进入岁州境内。
三日之隔,尚且不提能否追赶上,眼下的沈万安和隋遇像是铁了心般,非要等到雨停才肯继续赶路,如若再跟他们在此耽搁下去,怕是一切就真的太迟了。
崔扶荣揣紧怀中的匕首,快步挪到案前。
“添墨。”
凛冽的声音混着紫金香炉的薄薄云烟,在空中九曲盘旋一阵,才一处飘到崔扶荣的面前。
彼时的沈万安正端坐在案前,他本就生得眉目如画,双眸似水,一身青衫下走笔游龙,朵朵清莲就随着他腕间的起舞挥动迅速氤氲在纸间,再随着指尖一抖落,似真带出一缕儿莲花幽香。
楼下喧闹不断,沈万安却仍心无旁骛摆弄着画作,再衬上一旁堆积古籍竹笺,将他映得是愈发清风霁月起来。
不像是来办差的,倒像是来修行的。
假把式!
崔扶荣心底一嗤,却一面磨着墨,一面谄媚道:“如今已快至冬月,小的都快忘了那满塘莲花究竟是什么模样,可今日远远一瞧大人的画作,似又真能嗅到真莲花的清香般,只一眼便让人心旷神怡。”
她说完抬起眼,却见沈万安仍维持着原来的动作,仿若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笔下的莲花上。
反倒是一旁的隋遇得意一扬眉,附和道:“小孩,你懂什么,大人可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崔扶荣手微微一顿。
沈万安虽被冠以罗刹之名,但人人皆知他不过是一介文官出身,殊不知他竟还习武,但转念一想便也不再讶异,一个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怎么可能真没点武艺傍身。
只是眼下一个身手了得的隋遇就已经足够难以对付,再来一个深不可测的沈万安,她如何逃离此处去救扶生?
崔扶荣松开手中的砚台,擦了擦手,转身替沈万安沏了杯茶。
“大人饱读诗书不说竟还会习武,这天道实在不公,赐大人如此优越相貌就罢了,偏偏才华、武艺、德行也样样兼顾。”
她一面吹嘘着,一面又沏了另一盏茶递到隋遇面前,盈盈笑道:“随大哥也且尝尝,这顾渚紫笋可还担得起茶中第一的美名?”
“好,我试试。”
隋遇一饮而尽,沈万安停下笔,缓缓拿起茶盏。
崔扶荣下意识拽紧衣袖。
“小心,茶里有毒!”
窗外惊起一阵呼声,沈万安刚贴近杯壁,只见倏地一道白光闪过,再听“哐啷”一声,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瞬时一分两半。一支白尾箭矢正随着推开的木门,直挺挺插在他案前的那株清莲上。
箭矢正对蕊心,沈万安眉头一皱。
崔扶荣愤然回过头,门口处的少年郎悠哉悠哉收起了弓弩。
“小孩,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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