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察觉的温柔

　　姜未记得后面一次晚自习停电的场景。

　　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第三遍，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

　　教室里的白炽灯突然滋啦一声闪了两下，随即陷入一片漆黑。

　　起初是短暂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与骚动，桌椅碰撞的声响、书本掉落的脆响、还有男生们故意发出的怪叫声，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

　　姜未正咬着笔杆算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笔，心跳漏了一拍。

　　她天生有点怕黑，尤其这种毫无预兆的断电，总让她想起小时候被意外锁在储藏室的经历。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来，指甲轻轻掐着掌心，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恐慌。

　　“别吵了！”班长许予淮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比平时清亮几分，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沉稳，“大家待在座位上别动，我去看看是不是跳闸了。”

　　脚步声在过道里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姜未听到他撞到前排课桌的轻响，接着是开关被反复按动的咔哒声，最后是他略显无奈的声音：“好像是总闸坏了，我去叫值班老师。”

　　“许予淮！”姜未没忍住低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黑暗放大了感官，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周围同学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却唯独觉得空荡荡的，心里发慌。

　　脚步声停在了她的课桌旁。“怎么了？”许予淮的声音放轻了，就在她头顶上方不远的地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害怕？”

　　姜未的脸颊有点发烫，在黑暗里倒是没人看见。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有点……”

　　“别动。”他说。接着，姜未感觉到有轻微的响动从旁边传来，像是火柴划亮的擦声，随即一点昏黄的光在黑暗里亮起，映出许予淮的侧脸。

　　他手里举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蜡油顺着烛身往下滴，被他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托着，掌心已经沾了点黏腻的蜡油。

　　“你怎么会有蜡烛？”姜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烛光跳跃着，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额前的碎发被光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平时总是泛红的耳根在暖黄的光里显得格外温顺。

　　“早上听广播说最近线路检修，可能会停电。”许予淮把蜡烛放在两人课桌中间的缝隙里，用课本垫在下面防止蜡油弄脏桌面，“就顺手在小卖部买了两支。”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姜未记得早上广播里明明说的是城东片区检修，他们学校在城西。

　　蜡烛的光晕不大，刚好照亮两人面前的练习册。姜未低头看向自己的数学题，却发现刚才的思路全断了。烛光里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还有许予淮放在桌沿的手。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此刻正轻轻搭在练习册上，指尖随着烛火的晃动微微动着。

　　“刚才那道题，”许予淮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辅助线应该过A点作垂线，你画错位置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静，尾音带着点刚从习题里抽离的认真。

　　姜未“啊”了一声，低头去看自己画的辅助线，果然歪歪扭扭地偏离了顶点。她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鼻尖差点碰到蜡烛的火苗：“难怪算不出来，原来第一步就错了……”

　　“我教你。”许予淮把自己的练习册推过来，借着烛光，他用铅笔在她的草稿纸上重新画了条辅助线，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的手离她很近，姜未能感觉到他手臂上传来的微弱温度，还有他呼吸时带起的气流，轻轻拂过她的耳廓，有点痒。

　　“你看……”他一边讲一边在纸上写公式，字迹在烛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工整。

　　姜未盯着他握笔的手，手指骨节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忽然想起他喝汽水时的一样子，嘴角忍不住偷偷扬了扬。

　　“听懂了吗？”许予淮讲完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烛光在她眼里跳跃，像落了两颗小星星，亮闪闪的。
　　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连声音都低了半分：“没听懂我再讲一遍。”

　　“听懂啦！”姜未笑着点头，故意把笔往他那边递了递，指尖轻轻碰到他的手背，“谢啦班长大人，你讲题比数学老师清楚多了。”

　　许予淮的手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烛火烫到似的，铅笔差点从手里滑落。他慌忙低头去看自己的练习册，耳朵却红得快要融进烛光里，连脖颈都漫上一层浅浅的粉色。

　　姜未看着题，没再看他。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其他同学要么借着手机微光聊天，要么趴在桌上睡觉。

　　只有他们这一桌还亮着小小的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后排的墙壁上，像依偎在一起的剪影。蜡烛烧得很快，蜡油在课本上积成小小的一滩，散发出淡淡的松脂香。

　　“你怕黑怎么不跟别人借手电筒？”许予淮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小得像自言自语。

　　姜未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忘了。而且……”她顿了顿，看着烛光里他认真的侧脸，小声说，“你这里有光啊。”

　　许予淮的动作僵住了。他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却没再说什么。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把蜡烛往姜未那边推了推，让更多的光落在她的练习册上，自己则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只有握着笔的手还停留在光亮处，一笔一划地写着题。

　　姜未看着他被阴影遮住的半边脸，心里突然有点软。
　　她从书包里掏出颗橘子糖，就是之前他给的那种，剥开亮晶晶的糖纸，趁他低头做题时，轻轻放在他的练习册上，推了过去。

　　许予淮感觉到动静，抬头看到那颗圆滚滚的橘子糖，愣住了。

　　“给你。”姜未含着笑，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补充点能量，不然讲题该累了。”

　　他捏起那颗糖，指尖碰到糖纸的冰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

　　烛光下，糖纸闪着彩虹般的光泽，映得他的指尖都染上了点亮色。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橘子的甜混着淡淡的薄荷味在口腔里散开，比昨天那瓶汽水的甜味更柔和，一直甜到心里。

　　就在这时，教室的灯突然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刺得人眼睛发痛。原来值班老师叫人修好了总闸。同学们发出一阵欢呼，教室里瞬间恢复了明亮，刚才那点借着黑暗滋生的安静氛围荡然无存。

　　姜未下意识地看向许予淮，发现他正慌忙把嘴里的糖果往腮帮子里藏，眼神慌乱地看着黑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她忍不住笑出声，被他狠狠瞪了一眼。

　　晚自习下课铃响时，姜未收拾书包，发现桌角的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一小截，蜡油凝固成了浅黄的硬块。她刚要扔掉，许予淮突然开口：“别扔。”

　　“啊？”
　　“留着吧。”他别别扭扭地说，眼神瞟向窗外，“万一……万一明天又停电呢。”

　　姜未看着他故作镇定的侧脸，笑着把那截蜡烛塞进了笔袋：“好啊，那明天换我买蜡烛。”

　　走出教学楼时，夏夜晚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吹散了教室里的闷热。姜未抱着书包走在前面，许予淮背着双肩包跟在后面，隔着半步的距离。
　　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

　　快到校门口时，姜未突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是颗用玻璃糖纸包着的星星糖，在路灯下闪着亮晶晶的光：“这个给你。”

　　许予淮愣了一下，接过糖果，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掌心，他不自然地收回手，姜未却一如既往地没太在意。
　　“谢谢。”他乱塞进裤兜，眼睛亮亮的。
　　“谢什么。”姜未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谢你今晚的烛光啊。”

　　她转身跑进夜色里，马尾辫在身后甩成好看的弧度。

　　许予淮站在原地，摸着裤兜里那颗硬硬的星星糖，能感觉到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还有一丝残留的暖意。
　　晚风吹过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他低头看着自己泛红的指尖，忽然觉得有点闷热。

　　有点慌乱的停电夜晚，是高中生涯极为难得的。不少学生奢望晚上停电，在黑暗中喘口气。

　　裤兜里的星星糖在口袋有点硌得慌，像藏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他知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像今晚那支小小的蜡烛，在黑暗里悄悄点燃，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那个闷热夏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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