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日

　　泷州城另一角，驿馆内。
　　三皇子住处的院门被推开，柳空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帕子细细擦着手。
　　“动作这么快，用的什么法子，那人交代了没有？”周亦善正坐在院内，见他回来，笑问道。
　　柳空没搭理他，径直走向周亦善身旁那人，低声道：“殿下，死了，此人嘴严，未说一字。”
　　和朔把玩着一盏空了的小酒壶，轻飘飘抬眼望向柳空，笑得和善，“你师父教过你怎么说话没有？”
　　柳空默然，微低了头。
　　周亦善在一旁插空叫道：“你没回我话呢柳空，怎么又不理人？”
　　柳空自是不去看他，“直接将姓名报给旁的生人，脑子空成这样，我岂敢与你说话。”
　　周亦善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嗐”了一声道：“这有什么，我看那林暮之也活不久。哪里生的是非，惹了这么多人盯上他，”说着，他从桌上拾起一块有几道细小裂痕的小木牌，举起来打量着，“御威营的牌子，皇后娘娘私兵专执，这人是皇后的啊。殿下，你怎么看？”
　　和朔看了眼那块木牌，又垂下眸子，意味不明地淡淡笑了一笑，道：“母后么，也不意外，她手下人才济济。不过，也没想到，竟多到泷州来了。”
　　柳空道：“只一块木牌，万一是伪做？”
　　周亦善道：“一块木牌当然好做。不过，这种，”他冲柳空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可不太好作伪。”
　　“其一，能用降香紫檀做这类小玩意的，全京城恐怕也没有一户。再者，请看皇后娘娘这木牌上面刻的字。”
　　柳空闻言看去，只见木牌正面，繁复纹样之中，掩映了一个“睿”字。若一眼扫过，可能辨不出；但若细看两眼，也便认出了。
　　周亦善继续道：“此字正是这木牌最奇之处。当今圣上的尊号，好巧不巧，正是‘睿’字。天下之人皆须避讳，还是咱们皇后娘娘有胆量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的牌子呢。”
　　和朔与柳空听完，也不作一声，看着毫无反应。周亦善冲两人显摆了半天，结果无人搭理，顿觉无趣，“算了，我倒是对此人去吴府的目的兴趣更大一些。除了这些，没别的了？”
　　周亦善边问着，边指了指桌上随意摊开的几件书信。
　　柳空点了点头，“嗯。”
　　“啊……”周亦善趴在了桌子上，“区区几封家书，搞这么大费周章的，还兴师动众地派了好些人查，没意思。”
　　他伸长胳膊，拍了拍和朔，“殿下，别玩杯子了，一晚上也没见你喝一口。咱们也别为了呼德赤金一句遗言折腾下去了，趁早打道回府吧，呆在这儿真无聊。我回去找阿窈去。”
　　柳空猛地抬头盯着他，可当着殿下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皱眉作罢。
　　坐了半晚上的和朔此时终于有了动静，他放下手中酒盏，从桌上那堆信纸中抽出一份，翻看几眼，对二人道：“这里面有一点东西。”
　　周亦善和柳空闻言，都看向了他。
　　和朔慢悠悠道：“此人从吴府拿出来的这些，应是那林瑜留给其子的。这封，不知是何时所书。其中有这么一句，过来看。”
　　两人看向和朔手指所指之处，只见上面写道：“京师乃云扰之地，皇宫尤甚，不可入之。吾儿谨记。”
　　和朔念及此处，便停了下文，似是想到什么，唇角轻勾。
　　“林暮之……你父亲如此忌惮京都，我母后又如此照顾你，好生有趣。”
　　“京都是处好地方，不来看看，才叫可惜。”

　　和朔笑了笑，随即目光目光又看向院门处，出声道：“凤歌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
　　院门那边静了静，而后虚掩着的门被推开，一少年郎先探出半边身子，脸上笑嘻嘻的，没什么偷听后被抓的心虚样子，只有股阳光明媚的天真气劲。
　　正是那日在医馆探望林暮之的少年人。
　　凤歌动作很快地闪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册子，随意将门踢了回去，笑嚷道：“我才不会偷听呢，殿下。我来汇报情况，又不知你们聊完没，岂敢贸然进入。”
　　和朔没说什么，周亦善也未开口，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凤歌走进来；他二人不说话，素来沉稳的柳空也自是不置一词。
　　凤歌走近了才道：“殿下，这次的任务我可有好好做！”
　　周亦善道：“你最好是，我可不会再替你去干活了。”
　　凤歌嘁道：“周大人回来时瞧着可高兴得很，你明明也挺喜欢那个林暮之的。”
　　周亦善道：“人家长得比你周正多了，我看了觉得心情好，结果看见你，又烦了。”
　　凤歌还要再争驳什么，柳空在一旁咳了咳，他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凑到和朔面前说：“殿下，我仔细调查了林暮之，家世、身份皆清白，与州册中记录的内容无任何出入，”凤歌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小册子递给和朔，“此外，所有与其相关的我都记下来了。综合来看，似乎没有令吴府走水的嫌疑。”
　　周亦善问道：“你觉得他记性怎么样？”
　　凤歌凝神回想，“嗯……不知道，看不出来。”
　　周亦善不再发问，只笑了一下，“好吧。”
　　柳空道：“无事，若有什么问题，日后总能看出。”
　　和朔听完了几人的对话，也看完了手上的册子，没问凤歌什么，反而对那二人道：“守在吴府的人，什么时候布上和撤去的？”
　　柳空回道：“来的第一日便布上了，一直没什么动静；直到昨夜，才抓住一个，便是先前那人。本以为只他一人，抓捕时又来了几个接应他的，后来都自尽了，没留住活口。”
　　柳空继续道：“他们以命相拦，就是为了让那一人逃走，于是守在吴府的那些哨子只好一起行动，方才抓住此人。”
　　和朔道：“也就是说，中间有一阵时间无人注意吴府？”
　　柳空愣了一愣，不明白和朔为何如此在意吴府，不过还是道：“有一人还看着，是个暗哨，一直没动过。我事后询问，依旧一切正常。”
　　和朔将小册子合住放在桌上，随手拿了个玉杯扣在册子上，唇角轻勾着，“夜晚黑寂，小虫子容易到处飞，只希望没有‘不小心’掉进去的。”
　　说完后，和朔抬起眼皮，看向凤歌道：“北顺山情况如何？”
　　凤歌收了脸上的笑，正色道：“那边刚传来的消息，乌托仍不愿达成和议，誓要夺回，‘本属于他们的北顺山’。”

　　乌托边界处，北顺山外。
　　“奉劝阁下，放弃让乌托臣服的念头吧，我们已经一让再让了。”
　　乌托派来交涉的官员操着一口极不熟练的汉话，声音是草原人贯有的沉郁。而坐在对面的天成国使臣不发一词，只静静地阖眼坐在那儿。
　　乌托那边早已有人坐不住了，一个男人“噌”地一下站起来，身材雄武结实，半边袖子却是空荡荡的，他肩上的麻布已然渗出了殷红的血迹——只消两眼便能看出，他的右臂是被人削掉的。
　　这人怒目而视，用乌托话吼道：“额乞大人，不要与他们说多余的话了，我们打吧，打到他们死完为止！”
　　“是啊！本就不是我们的错，为何要一再退让！”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周围的一众乌托汉子也是怒极，一时间，助威应和声、拍桌案声纷然响起。天成国一方仍是冷眼旁观，全然不搭理。
　　乌托为首那人额乞一拳砸向桌面，手上青筋似已暴起多时。他用乌托话朝后低吼道：“都闭嘴！想打仗么，好！我们还拿什么打，女人和孩子么？”
　　乌托众人一时无人说话，只是胸膛都还起伏着，神情愤恨。
　　额乞深呼出一口气，又将头转了回来，声音冷沉，“我们不追究你们在乌托犯下的杀戮之罪，只要将我们祖先打下的北顺山，还回来就好，你们为何要一再相逼！”
　　天成国一方终于有人回了声，“量你们也不敢追究。谁先出手招惹谁的，你我都清楚，何必端的一副吃亏模样！”
　　又有另一人慢条斯理接话道：“还有，你也知北顺山只是你祖先打下的而已，如今，这也是我天成国先皇帝打下来的，早就不是你们的东西，又何来‘还回’一说？”
　　额乞厉声道：“我们乌托，只有沙漠，如果没有北顺山的草原，我们的牲畜吃什么？我们怎么活？”
　　天成国为首那人闻言，哼笑一声，睁开了眼，将手抬起，轻轻搭在面前的小案上，手指不紧不慢地点着，“贵邦人要如何活命，与吾等何干。鄙国也曾有意与贵邦交好，在北顺山一界设市，愿通商贸往来。开市不到两年，其间贵邦人的种种‘壮举’，想必阁下自己清楚。
　　“尔族人总喜欢给自己冠上守护族人的名誉，用天成百姓的性命换得的守护，自然要同等换回。”
　　毡房内剑拔弩张，房外风息渐平，雪停之后的天空澄澈得仿佛能照见人心，然而没过多久，乌云又拢了过来。
　　冬春之交的天气乱得很，雨下着下着就成了雪，风起云又涌。

　　“总之，就是这样了。”
　　凤歌说完后，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们这次用兵，是不是有些过急了？”
　　周亦善道：“小屁孩都能看出来了，不错。”
　　未及凤歌炸毛，柳空一只手搭在了他头顶，对和朔道：“殿下，我认为这是眼下最需关心之事。”
　　他继续道：“据乌托所言，他们此次并未派兵偷袭北顺山。
　　“他们的一对人马在巡逻时失踪，三日未归，搜寻也未果。然而在这三日内，北顺山内天成百姓却被一帮乌托士兵杀掠，于是天成出兵反击。
　　“不过乌托坚称那不是他们所为。那只能说，是有人乔装成乌托军队，潜伏进了北顺山。”
　　周亦善笑了一声，“借名行事，这是有意要坏了两国关系啊。”
　　柳空点头，“是，不过天成也有问题。守关将领在知晓此事后，立刻便领兵攻打了乌托，反应速度之快，在天成南北边事中可以排前列了。”
　　凤歌道：“两边多有摩擦，之间的磕碰时常发生，还手快挺正常啊。不过，怎么偏偏这次闹得这样大？”还派了他们三皇子随军出战，领了十万兵马，乌托都快给踏平了。
　　柳空道：“天成一出兵，乌托也忍不下去了，一来一往杀的多了，便不好再像平时那般随意解决了。不过，很难说中间是否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
　　他顿了一下，又道：“让殿下领兵，主要是为了磨一磨天成的气焰，让西北边陲得以安宁。”
　　周亦善叹了口气，苦笑道：“代价太大了。”
　　是啊，无论是天成，还是乌托，为了所谓公道而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和朔道：“现在几时了？”
　　凤歌道：“方才在院外听到五更鼓声，天该要亮了。”
　　和朔站起身，道：“出去走走吧，估计快要回京了，母后着人催了。”
　　那三人点头应声，跟着出了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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