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舟渡

　　经过番处理，冯遇楼单膝撑在火堆前，烤着野兔，在她囊中随身携带着食盐辣味调料，野兔被缠在粗木棍上，滋滋冒油。

　　“哇！好香啊！”冯遇楼猛猛嗅闻，对身旁二人道：“你们真不吃？”

　　江云织与李昭都婉谢。
　　不饿，谢谢。

　　方圆闭了闭眼，偏头不去看她手中物，似隐忍道：“不。”

　　冯遇楼觑视方圆，气氛有一瞬凝滞，这短暂的微妙只发生在冯遇楼与方圆之间。
　　冯遇楼盯了方圆半晌收回视线，嘟囔道：“那都是我的。”

　　冯遇楼张嘴，刚要撕咬下肥美的兔腿，忽然一道炸裂轰动，把身下土地都震三斗。

　　“诶——！”冯遇楼一个趔趄，腿上无力，她面露惊恐，竟直接扑进汹汹烈火。
　　棍上的野兔滚了出去，正好砸在泥坑，“啪叽！”溅起泥点。

　　火势被冯遇楼身子压下一瞬，即刻就要反烧，方圆惊觉回神，起身想伸手拉她，却因离得太远，没捞得到。

　　危急关头，一道白色光芒将冯遇楼护住，火势被那白光一扑，即刻熄灭，同时光束消散，半空只余点点粉尘似的光斑。

　　“这是……她的法力。”方圆看着江云织，愣在原地，相处多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江云织用法力,虽然只是个小法术，一闪而逝，似乎并没有何出奇之处。

　　再说冯遇楼，待她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喊叫着爬起，原本就此也罢，可她低头一看，自己整个衣襟沾满黑灰，看着身下惨状，她气急，用力拍着余灰。
　　方圆递去张手帕，什么也没说。
　　冯遇楼瞪他一眼，鼻腔哼了声，方圆感到莫名。

　　状况之外，江云织起身，与李昭一同驰目远望声源震动方向。
　　冯遇楼看着他二人背影，许是方才气性未灭，语气不怎么好，“你们不会想去凑热闹吧？现在可是进入了极夜，你想看热闹也要挑时——”

　　语未毕，前者二人蓦然回首，双双和她对视，面无表情。
　　冯遇楼心头咯噔，哑声一怔，意识到失态后悻悻闭上了唇。

　　二人一前一后，朝着震荡发出的方向飞快去，眨眼就没了影。

　　“欸！”冯遇楼顾不得满地狼藉，撑起身拍了拍手，大步追了上去，“等等我！”
　　方圆见状，飞快收拾残局，右手拿自己的佩剑，也紧跟着去。

　　越是靠近震源，周遭气压越是被那隐隐蔓延的威压笼罩，隐约间，他们听到不止一人。

　　冯遇楼赶至时，一道醒目的身影正自半空落下，身手行云流水，白衣翻飞，她手中不知何处来的剑，左右挡开袭来攻势。
　　仔细一看，不是江云织还能是谁？她竟与人打起来了！

　　环视一圈，树木倒塌，尘烟卷天，地上躺着许多人，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冯遇楼几步上前，紧紧盯着半空打斗几道人影。
　　方圆同样看去，面色遽变，“元婴修为！”
　　还有几个他根本看不穿。

　　冯遇楼不懂方圆口中的“元婴”是何等修为，只看他面上凝重，便猜测道：“很厉害的修士？”
　　方圆沉吟：“按理说此地不应有元婴修为的存在，这对考核不公平。”

　　冯遇楼看那老者一剑斩落，将地面打出深坑，身形闪烁，形如鬼魅，不禁有了惧意，但心头的火却是愈发的大：“他一定是想要借此机会铲除考核之地的所有人。”

　　冯遇楼握紧藤鞭，紫色魔雾疯涨，眼神愈发杀意腾腾：“无耻老怪，看本姑娘好好教训教训他！”
　　“别去！”方圆大骇，却是晚了。

　　冯遇楼飞身冲去。
　　“当心！”是方圆的呼唤。

　　冯遇楼绿藤猛长，足有蟒蛇粗，紫色魔雾缠绕，气势骇人。
　　她拿出了十成十的本事，就为了方圆那句惊呼，她还就不信邪了，抽不死这老头！

　　冯遇楼掠至那元婴老者身后，厉声嗔喝：“老怪看鞭！”
　　元婴老者回身，仅一个眼神，一拂袖，当那魔气翻涌的长藤甩来时，他提剑斩下。
　　冯遇楼左手凝聚法力，双双攻出。
　　“咚——！”

　　大地颤动，正是方才震落冯遇楼烤的兔子，害她摔进火堆那般劲力。
　　“噗！”冯遇楼血从口中喷出，五脏六腑仿佛都爆炸，剩一滩肉泥在这具躯壳。

　　“冯遇楼！”
　　冯遇楼耳畔嗡鸣，模糊听到是方圆的声音，但她听不清方圆在说什么，转头一看，方圆同样吐了血，就躺在自己身侧。
　　难道方才看到的另一道法力，是方圆给她挡了一下吗？他状态看上去比她好些。

　　冯遇楼任方圆将自己扶起，无力倒在他怀中，手中藤鞭空了，冯遇楼迷茫环视周遭，方圆吃力地捡起她身后断藤，递给冯遇楼。
　　冯遇楼是震惊的，她的法器已经不能用了。方圆口中的元婴修士，竟厉害至此……！

　　“咳咳！这老毒物！”
　　冯遇楼肝胆俱裂，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痛得。

　　方圆给她塞入颗丹药，冯遇楼伸脖艰难咽下，许久，她哑声道：“你看看，李……李爱花怎么样了？”

　　方圆仰头，视线迅速在空中几道身影之间扫视，却未瞧见江云织身影，李昭也不见。
　　“没看见。”
　　冯遇楼又一阵猛咳，“她……她……”

　　方圆的手捧在冯遇楼下颌，流出的热血尽数被他手掌接住。
　　“她应当……逃命去了吧……咳咳！”冯遇楼涨红了脸，眼尾咳出红晕，抻着脖子低喝：“也好！”

　　方圆又是张望，这次是在地上七零八落尸体中，可是没有，都没有。
　　难道李爱花真的自己逃掉了？不，和李昭一起抛下他们走了。

　　“你别激动，我现在带你走。”
　　冯遇楼吐的血在他掌心积流成血潭，一滴滴透过他指缝，啪嗒掉落。

　　“不……我已经撑不住了……”冯遇楼推开了方圆为她兜血的手，偏头道：“你还能活……你走……快走……一会那老头发现你就……完了……！”
　　方圆摇头，抱起冯遇楼，“我不会丢下你的，你只要撑住，我可以救你！”
　　“我们只是……只是……唔！暂时结成的……盟友而已。”冯遇楼阖眼，“你又何必……”
　　“我答应你要保护你，我不会食言。”方圆将人抱了起来，亦步亦趋朝战场外走。

　　冯遇楼凄惨地扯了扯唇，心头骂他蠢笨。
　　似在呢喃，她忽然没头没尾转了话头：“我知道你看不得我吃那只兔子。”

　　方圆僵了僵身子，紧紧抿唇，却未正面回答，“你不要说话，保存体力，待我为你疗……”
　　“为什么？”冯遇楼打断方圆，“你坐得远远的，是在气我对不对？为什么？”
　　“没有。”
　　“可是我真的饿了。”冯遇楼有些委屈，两行清泪滑落，怨怼道：“我的命不如一只兔子吗？”
　　“你不要说了！”方圆再也忍不了，“谁说你不如一只兔子！你想吃便吃罢！我……我方才只是……！”
　　只是什么？没有见不惯她吃兔子？

　　“下次我不吃兔子就是了……”冯遇楼闭了闭眼，怎么也绕不出去。
　　“你先坚持住！”
　　冯遇楼这番交代后事般的对话方圆承受不住，他失去唯一亲人一幕痛犹在心，他怎能容忍又一条真诚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

　　人人都道他叛出师门，手刃恩师，冒天下之大不韪，倒戈魔族。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杀了自己的母亲，只因为他的母亲是灵族。
　　师父说，妖魔鬼怪生性本恶，都该杀，他从来铭记在心。可曾想过有一日，他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只兔精化形之时，心头道心的破裂。

　　师父知道他是灵族之后，竟要亲手了结他，尽管灵族与妖族差异巨大，可在师父眼里，除了这世间唯一正道仙族，其他皆是异类。
　　他为了活命假意自戕，骗过师父，趁其不备一路逃到魔界，一路颠沛流离，谁知他内心饱受的煎熬？

　　“你不会死的！”方圆透过冯遇楼，仿佛在看着自己的灵族母亲，他终于鼓起勇气选择面对，是妖如何，灵如何，是正是邪如何，那是她的母亲，而眼前的人，是他齐头并进的同伴。

　　方圆目光坚定不移，蓦地听到一声：“把她放下。”
　　这冷涩的嗓音熟悉，方圆怔住，抬头撞进一双寒眸。

　　“把她放下。”江云织蹙眉催促，对方圆走神模样略有不满。
　　方圆后知后觉俯下身，将晕厥的冯遇楼平放在地，然后退开一步。

　　江云织手中灵力运作，丝丝缕缕金光涌入冯遇楼体内，骨肉连接的“喀嚓”声很清晰，显而易见，她在帮冯遇楼重塑经脉。
　　持续了很久，她面容越来越苍白，冯遇楼面容却浮现血气，好似二人境遇互换。

　　“你还好吗？”方圆忍不住唤江云织，后者并未回应，只专注于眼前事。
　　“够了！冯遇楼伤势已无大碍，你快停下！”
　　他突然一喝，是因清清楚楚听到她骨肉断裂的声音，这根本不是什么疗愈术法，而是实打实的伤势转移！
　　用自身血气灵力补上对方的残缺，相应的，冯遇楼体内流窜的元婴老者之气，也会反噬到她身上，她这是在找死！

　　方圆欲要阻拦，江云织却喝止他：“你想我与她一尸两命，便来试试！”
　　方圆不敢上前了。

　　直到她脱离踉跄着后退几步，方圆脸色煞白，吞吞吐吐：“你……你怎么样了？”
　　江云织偏头，极力忍耐着，紧咬牙关，抿唇转过了身。

　　她步伐缓慢，方圆又惊道：“你去哪里！”
　　“李姑娘！你去哪里！你留下！我为你疗伤！”

　　一道鲜红顺着唇角留下，江云织声音沙哑，不变的是依旧冷涩，不容质疑：“带她躲起来，危月夜结束前不要出来。”
　　“李姑娘！”

　　江云织揩去唇角血迹，仿佛还是个没事人，她背影萧条，却不可怜，一派沉着，叫人猜不透摸不准。

　　方圆心绪复杂，他以为她弃他们而去，她却以身犯险，做出以命换命的疯事。
　　方圆捏了捏拳，抱起人，咬牙往与她相反方向跑远。

　　红月极夜，寒气入骨。

　　岩洞内，江云织凝神屏气，调息时，杂乱无章的记忆再次纷至沓来。

　　只是最终记忆停留在不久前那道手握长柳藤鞭的倩影，不顾一切向老者冲去那刻。

　　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江云织无法言喻这种感觉，只有直觉，她想救她，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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