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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呈珉
直到确认孟赴离开后,让玉才撑着地面起身,他心脏跳得极快,全身血液逃难般乱窜。让玉把自己松散的头发重新扎好,转头旁若无人地对宋呈珉笑了笑。
他笑了两次,第一次是孟赴喜欢的骚样,但孟赴早就走了,空有一身才艺的让玉对上木头人宋呈珉,落寞地重新拧了个舒心的笑应付。
宋呈珉把外套脱给他。
“不用了,”让玉侧身躲开,“我有衣服穿。”
“……不要做这个了好不好。”
宋呈珉的白痴样让让玉哄人的笑像个笑话。
“宋老板,你要真嫌我贱得恶心,以后都别来就是。”他低头拨着衣服上的流苏亮片,那些小玩意叮叮当当地响,“眼不见为净嘛。”
“你不要这样说话。”
“什么‘这样’说话,我一直是这个语气呀。”
“不是的,”宋呈珉说,“让玉你的声音没这么尖。”
伪人傻得可怜,完全听不出来让玉口中的讽刺。他张了张嘴,还想继续争辩,可一和那双反复想起过往记忆的眼睛对上,让玉就偃旗息鼓地叹了口气。
宋呈珉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比谈论今晚宵夜要吃什么还要寡淡。
挖苦没被理解,就像一拳打倒棉花上,往后再说什么都是孱弱无力的了。
让玉结束了对话,沉默地往更衣室走去。孟赴走了,他也没继续穿鸭子装的理由,留到现在纯粹是想恶心宋呈珉。可到头来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呈珉看着让玉头也不回地走,一半猜不透一半较劲,也默不作声地跟在对方屁股后面。
他走路鬼一般收着脚步声,这就导致让玉临了进门才发现自己身后跟着个人。他没把宋呈珉赶走,而是用带着醉气的目光上下扫视,一脸无所谓地撩起上衣,当着对方的面脱掉。
休息室的灯光很足,让玉的胸膛就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颜色很不正常,一深一浅。让玉发现宋呈珉正一言不发地盯着。
“在意这个?”他嗤笑着捉着宋呈珉的手往尚未着色的右边抚,“孟赴掐的。你也想摸就赶紧。”
宋呈珉侧着脸挣脱,指尖转向让玉隐隐红肿的左侧,迟钝地打了个旋。
让玉往后退了一步,宋呈珉于是问道:“疼吗。”
“疼个屁,痒死了。”
“那你为什么不笑。”
“你有病啊。”让玉甩开宋呈珉的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懂不懂,你只会套公式吗?”
他不再把对付孟赴的那一套用在宋呈珉身上了,没用。让玉换好了衣服准备离开。宋呈珉拽着他的手腕,他厌倦地往旁一甩,力气很大,宋呈珉又不懂刹车,手撞到休息室的门,“砰”得一声像是有人跳楼。
让玉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闭眼、沉默、最后叹了口气。
“走吧。”宋呈珉把受伤的手背至身后,“我送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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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玉没有第一时间上宋呈珉的车。
他靠在车上吃棒棒糖,边用糖分和冬季凌晨的冷气把阵阵反胃压下去,边吐槽宋呈珉的品味低级:“我昨天就想说了,你的车载香水味道很恶心。”
不过半个小时,让玉又像没事人似的笑了,好像刚刚的所有自甘下贱都是梦一样。他的职业是全盘接受所有负面情绪,让玉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收了那么多钱是要满足客人方方面面的愿望。
但在这里呆久了,人好像也开始麻木。让玉第一次被孟赴要求穿鸭子装时失眠了两天,他那时尚且还留有一点不值钱的尊严。而现在,在即将到达蓝山会所的一周年,让玉只是站在外头醒酒,他除了冷什么都感受不到。
“那让玉你下次也送我款香水吧。”
宋呈珉边说边把大衣披在让玉身上。让玉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但依旧单薄,时尚圈有条守则是“要风度不要温度”,他是它的忠实簇拥。
让玉不大乐意,把衣服扔过去,宋呈珉又扔回来。如此来回两三次,宋呈珉没有办法似的向让玉展示着自己套在里头的保暖衣裤。让玉咬着棒棒糖,回忆起了什么,笑骂了句“好土”。
宋呈珉也跟着笑了起来:“让玉你这样笑起来很好看。”
不知是突然进化还是纯属无心之举,宋呈珉两句话都不离孟赴。让玉无趣地收回笑脸,捏着吃光了的糖棍上车,系好安全带后问宋呈珉要餐巾纸包起来扔掉。
“口袋里有,左边。”
让玉点了点头,掏纸的过程中被宋呈珉口袋的丰富程度吓了一跳。
餐巾纸、钥匙、耳机、润唇膏、口香糖、打火机……
有些玩意儿让玉凭触感分辨不出,他便拿出对着车灯——是个特别幼稚的餐厅联名小玩具。
让玉对着那个粗制滥造的小玩意,乐呵了起来:“干嘛什么都往兜里塞,怎么不带个包。”
宋呈珉趁着让玉对着车灯鉴宝的功夫,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
“开车呢,你注意点。”他嘴上这么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低头瞧着宋呈珉不惜被扣分也要拿的“宝物”。
“宝物”很单薄,瘦小,宋呈珉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烫金在车灯下艳俗地反射着光。
是昨晚宋呈珉塞给他、今早他还在洗漱台上的银行卡。
让玉好不容易提起的一点兴致被银行卡闪没了。
他如梦初醒地看向四周。
一样的大衣,一样的卡,一样通红的脸。
一样的副驾驶。
明明在记忆里留下了那么多痕迹,到头来也才过了一天,可这一天让玉却像是走了一辈子。他愣怔地收拢掌心,被酒精抛掷脑后的疑惑卷土重来。
为什么自己昨天要生气于宋呈珉的“开玩笑”呢。
“你别学孟赴。”让玉说,“我要的不是钱。”
他说完觉得好笑,一个陪酒仔说自己不要钱。
那他要的是什么呢。
宋呈珉把卡塞回大衣口袋里,可大衣披在让玉身上,他甩也甩不掉。
“你有病啊,”让玉把大衣脱下。设想中的语气是咆哮的,但话说出口却变成了呢喃,“明明什么都不懂还来这种破地方。”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宋呈珉降低车速。
“?你?还是宋呈珉?”
“是——”他诡异地卡了一瞬,“是宋呈珉的爸爸妈妈带‘我’去的。”
让玉点了点头,意识到“宋呈珉”正在说有关宋呈珉的过去——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到了这——但他对素未谋面的死人不感兴趣。
“效果不好,我听不懂医生在说些什么,那时候我才变成人一个月,但宋呈珉已经看了四年心理医生了。”
“哦。”
让玉有些兴致缺缺,对这个莫名其妙的追忆往昔,因为它对让玉的事业一点帮助都没有。
这年头各行各业都像被下降头,连陪酒这样的下三滥都开始流行内卷。谁订房量少了业绩少了酒水少了恨不得贴在门口昭告天下。
他在会所树敌颇多,同事们都等着看他好戏。让玉为了不掉下去抓紧一切机会,哪还有精力在心里给敏感脆弱的死人宋呈珉留位置。
更别说宋呈珉说死就死,不像自己,每天“再来一瓶”地自杀。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啊,因为让玉你问我‘是不是有病’……”
“我问的是‘你’,和宋呈珉有什么关系。”
“宋呈珉让我不要顾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说从今往后我就是真正的宋呈珉。”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宋呈珉的病史上报。
“哈,你什么都不懂,他还放心把身体交给你,”让玉说,“你这么好学又好问,怎么没让他教你做人。”
“我请教过的。但是宋呈珉说,‘不会有人做得比我更差了’,然后——”提起宋呈珉,伪人总是停顿,“然后他就跳下去了。”
让玉抓住了关键词:“跳楼?”
“嗯。”
“你没有阻止他?”
宋呈珉摇了摇头。
让玉静静地盯着宋呈珉的侧脸,后者在开车,紧绷的下颌线昭示着他的专心。让玉的目光很专注,宋呈珉被盯得有些坐立不安,他于是趁着红灯询问。
“怎么了吗。”宋呈珉的声音很轻,带着些犹豫和忐忑。
让玉笑了,像是真的开心的样子,但说的话却并不积极阳光:“知道了啦,我回去就把尸体给你。”
“怎么突然——”宋呈珉握着方向盘的手用了力,但不过片刻就泄了气,“愿望……”他苍白无力地挽留道。
宋呈珉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劝说让玉。过客、帮凶、报丧鸟、索命鬼,守尸人……哪一样都没有希望。
即使宋呈珉根本不想让让玉去死。
他没办法才那么说的。昨天的让玉身上有很浓重的濒死气息,宋呈珉的本能让他救下目之所及的自杀者,“愿望”是他们为了拖延死亡的借口。
伪人失败过一次,所以他没有把握。
但让玉活下来了,至少他昨天没有去死。
“我的愿望就是今天能自杀成功。”让玉对宋呈珉比了个剪刀手,“开快点吧,司机先生,我赶着投胎。”
收到加速请求的宋呈珉并未快马加鞭,相反在路边停了下来。
让玉友情提醒道:“碍人轮回有损功德。”
宋呈珉充耳不闻:“能不能……不要自杀。自杀很痛苦的。”
“死亡都是痛苦的,亲爱的。你今早都死过一回了,还以为死是小说里的刀,‘刷啦’一下人头就落了地?没有那种好事。”
让玉拍了拍宋呈珉的脸。伪人看着他,平静的脸突然波涛汹涌出真切的痛苦和纠结,这是让玉从未见过的反应。
疑惑凝聚在他的眉心。
宋呈珉很快给出了答案:“宋呈珉没有当场死亡,但他也不想活。我用石头砸死了他。”
让玉收回了手。
“这是杀人。我一开始不知道。我不想再违法,不想再后悔了。”
“……我保证自己会死得透透的。”
“受重伤要打120。这是社会教给我的,我想成为真正的人,所以我不能违背它。”
“法律没有硬性规定公民要这么做。”
“良心的谴责在法律之上。”
“嚯,”让玉看着窗外的路灯,“这么深刻的道理。宋老板你平常都拜读什么著作啊。”
“所以让玉你能不能不要自杀,也不要再陪酒了。”
宋呈珉握着让玉的手,让玉看着这暧昧的一幕,低低笑着,不愿直面问题。他正在从这段对话中拼凑宋呈珉须臾的过去。
有精神类疾病,长期进行心理咨询,跳楼自杀没死成,最后被石头砸死。
……
还有什么比没有死成更操蛋呢。
宋呈珉会后悔吗?后悔没有再往上爬几层,这样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总之他后悔过,让玉没想到人从6楼跳下去还能活。
短暂地和死人惺惺相惜后,让玉将注意力转向仍旧活着的他们。
难怪宋呈珉不让他陪酒也不让他跳江,违法和自杀就是他的底线。
但很可惜,劝人方式糟糕透顶。宋呈珉写议论文似的引据经典,好不容易凑满了800字,功亏一篑于总论点的狗屁不通。
让玉活着就要继续陪酒,不陪了就去死,没有第三种结果,他只有两个身份,陪酒的和自杀的,这是让玉的全部,他和宋呈珉就是因为这两样认识的。现在,所有好事享受完一轮,宋呈珉反倒回过头来劝让玉不陪酒地活下去了。
这家伙的话术是典型的偏题案例,天马行空,贪心不足,两头讨好,偏偏还死不悔改。
他问:好吗。
一点都不好,宋呈珉才不会计较你拿石头送他归西这件事,他会感谢你的,浑浑噩噩生不如死才是最难受的。宋呈珉看到有人接替他,心满意足地去死了,不然他为什么当着你的面跳楼,宋呈珉既不认识你也不恨你——你帮了他,他没道理恨你。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我现在就这样。
我被人需要了,好不容易能有价值地去死。
但你不愿让我自杀,又没人来杀我。
那我要怎么办呢。
宋呈珉重新启动了车辆。
去我家吧。他说。让玉,你陪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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