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规则叛逃日常

　　沿着唯一的方向走，靠近时陆弈才注意到建筑结构完全符合分形几何图案，即无限递归的谢尔宾斯基三角形，明明在远处看时只是一幢普通的白色三角形建筑，可一旦靠近之后，越往上越看不到边界，仿佛建筑的顶层没有尽头，直达天际。
　　地面上到处是银色的巨型反光镜面，凑近细看之下才能发现水面上随风吹过时泛起的一圈圈微小涟漪，波光粼粼。
　　陆弈光是站在其间，她对虚实之间的界限感知都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误入了某个未来感的虚幻迷宫。
　　“这是分形图书馆。”陆冬走到她的身侧，好心提醒。
　　陆弈听他话里的语气，好像他对这里非常熟悉似的。
　　嗯？
　　不对劲。
　　陆弈再次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冬，银色头发，白色衬衫，为什么会突然有一种他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的错觉？这里明明是她的梦境。
　　一阵悦耳的风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将她牵引至图书馆真正的门前。
　　陆弈推开分形图书馆半掩着的沉重大门，里面的阶梯是层层递进、莫比乌斯环带状的螺旋阶梯，每一层都摆放着不同知识单元的书籍。
　　陆弈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历史”书籍，四周刹那间纷纷亮起类似宇宙星图的逻辑脉络，在星图被彻底点亮之前，她把书放回了原位。
　　“这里有这么多有趣的可能性，不选择一个试试？”陆冬并没有跟上来，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图书馆的大厅中央，微仰着头，目光始终追随着陆弈的身影。
　　“我现在对那些不感兴趣，都是过去的历史。历史不会因为换了一个扮演者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陆弈继续往上走，清脆的声音与回音相互交织，在空旷的图书馆内清晰回荡。
　　她不想选择“历史”这个单元，是因为你在选择它们的同时，它们也在选择你。
　　这次会议柯里昂让他们参与梦境测试的目的很好猜，不是吗？
　　如果选择了体验地球的历史，就意味着你还保留着对地球的记忆和怀念，换位思考，如果她是舰长，这些依旧眷恋地球的人员名单对探索者项目的后续工作展开会是一个很好的参考。
　　陆弈并不在乎他会用数据收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来了解他们每个人，她当前的优先级任务是扮演好陆博士这个角色。
　　陆弈在“能量”知识单元的书架上随意抽取一本翻看，书页上空白得连文字和图案都没有，但是当她将书页翻开的一瞬间，她的意识就被吸入了那本书所属的信息场域之中。
　　意识再次在熟悉的黑暗深渊中流浪，直到她被卷入一个不知名的漩涡之中。
　　“嘀——”
　　第三声警报声响彻整个控制室，头顶上闪烁的红灯将气氛烘托到全城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总工！快醒醒，是紧急警报！”
　　在办公室里小憩的陆弈被人大力摇醒，意识混沌了片刻，在恢复清醒期间，她也终于听清眼前这个神情慌张的年轻男人张嘴闭嘴在说什么——氦三供应危机！
　　陆弈才站起身，就被各种催促着往外走，她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套上工装外套，同时脑海里也在思索着危机的应急预案。
　　男人脚程总是比她快，于是就一脸焦急地在前方等她，断断续续地，陆弈终于赶到了所谓的中央控制台，心里庆幸还好有他一直在前面帮自己指引，没有迷路，等这次危机结束后要好好奖励一下他。
　　“情况怎么样了？”她作为一个外来者对现状一无所知，所以先听他们说，肯定是没错的。
　　自陆弈走进这间中央控制室时起，就有十几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人自觉地聚在她身边，人群中不乏德高望重的人，陆弈突然被这么多人围起来，莫名有点心慌。
　　“燃料舱显示目前氦三存量仅剩142公斤，已经低于红色警戒线了。”
　　“够支撑半天吗？”陆弈这么问，也是想着至少先把这个能源匮乏危机爆发的时间往后拖一拖，说不定到时候上峰就已经有办法解决氦三的供应问题了呢。
　　就算到时候上面没能给出解决方案，他们在这段时间里也可以瞎琢磨琢磨。
　　“总工，恐怕不行。我刚才粗略算了一下，以当前反应堆的输出功率想要维持全城的基础负荷也只够续航六个多小时。”
　　在场所有人闻言神情都格外严肃，气氛也愈发焦虑不安。
　　陆弈瞬间脑壳疼，她以前只是稍微关注过一些新闻，根本没任何实操经验，也怕多说多错，更何况这个事件牵扯了在月球上居住的五十万城市人口……
　　妈耶，鸭梨山大！
　　陆弈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看向刚才给自己引路的年轻人，“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供应链崩溃，现在弄清楚了吗？”
　　解决不了问题，还不能解决弄出问题的人吗？
　　年轻男子挤进人群之中，冲她点了点头，“总工，刚才新闻部那边有新消息传来，说是A、B两域突然爆发了边境武装冲突，他们封锁了各自的运输通道，同时还发布了氦三的能源出口禁令……”
　　陆弈身边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急切地厉声道：“对了，合同！人联的供应商那边怎么说？能不能从供应商这里调度一下？”
　　“供应商那边的代表人说、说……在月球局势真正稳定下来之前，他们有权决定企业暂停履约。”
　　“该死！”
　　陆弈注意力分散在所处的环境中，下意识走到中央控制台前，各种陌生的字符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她还是在控制屏幕的最下方看到了令她惊喜的一个按钮，是紧急情况下才能激活的反应堆AI助手。
　　真是天助我也！
　　陆弈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其他人并没有上前来阻止，似乎她这么做早就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在场的所有人也只有她有这个唤醒忒弥斯的权力。
　　【智能助手已成功激活，忒弥斯现在为您服务。请问陆总工有什么指示？】
　　“……针对现在的情况，你有哪些危机处理预案？”
　　不到半秒钟，忒弥斯就基于中央控制台的数据库给出了十三个危机预案。
　　这算力，这速度，真不愧是量子计算机，压抑住想要把它据为己有的念头，陆弈仔仔细细地读完了十三个危机预案，只有第七个预案和她最开始构想的差不多，也是最合她心意的预案。
　　能源短缺，最好的办法就是开源节流。现在开源遇到阻碍，就只能节流了，先保证城市的基础设施不会瞬间瘫痪。
　　“忒弥斯，执行第七预案。”
　　【危机处理预案七：降低输出功率至生存模式，优先保障医院、水循环、空气净化等核心基础设施。
　　陆总工，是否授权执行第七预案？】
　　“各位对此还有什么意见吗？没有我就授权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忒弥斯只问她要授权，但陆弈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圈。
　　所有人在听到忒弥斯用机械式的声音冷冰冰地念出预案内容时，有人点头，也有人摇头，很明显，摇头的人更多。
　　一个中年人高声质问：“总工，你有没有想过那些被牺牲的市区，那些市民，还有不少企业，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就甘愿被牺牲吗？倘若一不小心广泛激起民愤，暴发动乱，我们一个能源管理中心，这点薄弱的警备力量能控制得住局势吗？”
　　能源中心的这些基础警备拦外面那些企图趁乱闯进来闹事的投机分子还行，镇压一座城市的暴乱？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初那个决定把能源输送管道深埋在月球地表的人实在是高瞻远瞩。
　　这一点陆弈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这不是她优先纳入的考量因素。选择救核心区的基础设施，也是因为不得不救，核心区一旦停滞，整座城市就会立刻陷入功能瘫痪的绝境之中。如果城市核心功能瘫痪，所有依赖基础设施生存的人必死无疑。这点轻重缓急，她还分得清。
　　只要核心区维持稳定，周边就算崩溃也能事后通过救济手段逐步恢复过来。
　　至于被牺牲的那一部分，本来就注定会有一批人被牺牲。不先牺牲他们，难不成要公平合理地分摊下去，然后几小时之后能源耗尽，所有人乖乖等死吗？
　　“老于！难道你也要危言耸听吗？”
　　“我还不至于被一对可怜的母子影响，但外面的那些人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这个决策不好做，我们不能不考虑周全，没有人希望自己是被牺牲的那一部分。”
　　“……”
　　人群争论不休，陆弈就像个冷静的看客一样，站在一旁，没有参与他们任何一方的争论，安静地看戏。
　　其实他们谁都没说错，考虑问题的方向也确实都是对的。但是最对的答案，却不一定是最适合的答案。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身边的陆冬轻笑出声：“姐姐，你这样冷酷无情，很有独裁者的风范。”
　　陆弈漠然回道：“决策者如果被情绪裹挟，即便最后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也会因此错失良机。”
　　他们越吵越凶，吵得她头疼，陆弈不耐烦地拍了拍手，走到人群中，掌控局面：“好了，别吵了，都给我安静！危机时刻最不在乎的，就是决策的正确性。”
　　”难道那些无辜的人就只能被牺牲了吗？总工，这么做不道德！”
　　“上善若水，至真至善，圣人之德。可惜了，远方的道德可救不了近火。还有人有异议吗，你们有屁快放，赶着救人呢。”陆弈实在是没什么心情再听他们讲废话了。
　　即便不认可陆弈的选择，他们却还是在最后关头都选择了保持沉默，亦或是被人强制劝阻后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我们都没有异议了。”
　　“那就好。忒弥斯，我现在授权你执行第七预案。”
　　陆弈在那几秒钟里先后进行了指纹识别，虹膜扫描，身份信息认证，最高权限授权许可……
　　获得授权的忒弥斯已经开始执行预案，它还把任务进度展示在控制屏幕上。
　　人群中那个带头反对第七预案的中年人走到众人面前，无奈地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做得彻底一点，将不必要的负荷转移到核心设施附近的储能系统，说不定还能多缓冲一两个小时。”
　　既然他站出来了，陆弈就顺其自然地把这项工作交给他和他领导的小组负责。
　　“好了，其余人准备准备，半小时后开个会，我们需要集思广益，讨论一下怎么解决开源的问题。”
　　就在陆弈正准备转身回办公室的时候，身后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个红发青年。
　　“总工！总工！请等一等！”
　　陆弈听见急切的叫喊声，缓慢停下脚步，回头看清来人后，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她早在一开始就认出了人群中颇为愤慨的布莱克尼，那一头红发格外突兀，他就是那个反对第七预案的老于带的博士生。
　　真不愧是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这师生两个的脾气秉性一模一样，思考问题的立场也一样，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并没有认出自己的样子。
　　陆弈也没想到他的梦境和自己的梦境内容居然重合了，但不同的测试者并不会处于同一时间线，毕竟他们这些梦境测试的参与者都具有排他的唯一性。
　　“总工！你刚才的决定请原谅我不敢苟同，我们明明可以用更温和、也更周全的方案来解决问题，你为什么不愿意采纳？牺牲这么多人你都能无动于衷，简直没有人性！我！布莱克尼坚决表示反对！”
　　陆弈被他义愤填膺地指着鼻子怒骂，心情反倒没那么烦躁了，朝他伸出手。
　　“方案。”
　　“啊？”极度愤怒中的布莱克尼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眼睛瞪得老大，表示强烈抗议的手高举半空中，愤怒的表情也都还僵在脸上。
　　“方案，给我。”陆弈不耐烦地重申一遍。
　　“哦。”后知后觉的布莱克尼手忙脚乱地从文件袋里翻出刚改完的方案，然后傻傻地递给她。
　　陆弈接过方案，迅速浏览了一下，大概内容她心里有数了，转身就走。
　　突然想到了什么，陆弈又折回来嘱咐一句：“对了，待会儿开会，你记得来参加。”
　　依旧没回过神来的布莱克尼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总工离去的背影发愣，虽然她全程都对自己的愤怒视而不见，但是她也没有因为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裂变技术人员就敷衍他的意见。
　　他在心里默默感慨着。
　　这个总工，人还怪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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