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肋骨

作者:尔来八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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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提琴


      经历过上次的夜店风波,梅莉也不敢再带任子木去那种地方了。虽然梅莉已经将任子木当做朋友,但她能察觉到任子木跟自己并不是一类人。

      任子木并不属于某个地方,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就仿佛处于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任何人都被允许进出她的世界,但又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

      这次梅莉终于认真回答了任子木之前提出的问题,她也乐意带任子木在伦敦四处逛逛。她发现自己的这个东方舍友爱好不多,除了研究计算机课程和刷题之外,就是拉小提琴了。还有……拍照记录?如果算爱好的吧。

      “我先把相机架在这里,”梅莉在泰晤士河畔架好三脚架,黑色简朴的微单相机在她手里显得格格不入,“嗯——可以拍到河。大本钟和你都能拍到。你要不要自己过来再调一下相机角度?”

      这台微单是任子木带来英国的。出乎梅莉意料,任子木似乎对摄影十分感兴趣,相机的选择、构图、角度之类的门门道道都可以了解得很清楚。而且她家里似乎还有很多昂贵的相机收藏,带来的只是一个用着耐久不心疼的。

      任子木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她的父亲就爱好摄影,得知女儿感兴趣后,也是大力支持培养女儿的兴趣。

      其实任子木一开始并不是对摄影这个行为感兴趣,而是被藏在它背后的一个不怎么为人注意的小小意义所触动。

      在她十二岁那场高烧之后的清明节,任子木被姥姥带去墓园祭拜姥爷。

      照片上的老人笑得和蔼,任子木有着跟他依稀相似的鼻子和嘴巴。老人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甚至都抱不动自己小小的外孙女。

      幸而任子木不怕老人身上的迟暮之气。

      她很乖,第一次去幼儿园没有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哭闹。

      突然有一天的早上,姥爷有精神下床了,但也只有送任子木出家门的力气,坐上爸爸的车后,任子木看着这个总是病恹恹的老人似乎又突然燃起了生命之火,她感到开心,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在去幼儿园之前说——“姥爷,再见。”

      这是任子木第一次直面死亡。她太小了,三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事呢?

      妈妈突然给自己买了白色的纱裙,那天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幼儿园也突然不去上了,家里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

      可是后来呢?小小的纱裙穿不下了,还是回到了学校里,那些不认识的人也都散了。

      自己再没看见过姥爷了。

      任子木第一次只和姥姥两个人来给姥爷烧纸。十二岁的她就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姥姥点香烛、摆祭品,最后才问:“姥姥,芸芸是不是也像姥爷一样了?”

      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或许还会被人记挂着,或许被人遗忘,彻底地消失了。

      姥姥闭眼静默着,她的身形难以察觉地一颤:“关于那孩子,你妈妈是怎么跟你说的?”

      “妈妈说,在我生病的时候,芸芸已经跟自己的爸爸妈妈回老家了。他们的老家很远,妈妈带我去看芸芸家开的小超市,已经不在了。妈妈、妈妈是不是在骗我?我在生病前听同学们说,就在芸芸以前读的学校里,有一个女孩子……”

      “芸芸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你妈妈……其实也没有骗你,她的爸爸妈妈确实带她回家了。”

      “那我以后是不是都见不到她了?”

      “在琴行,爸爸不是给你们拍了合照吗?你看姥爷的照片,是不是就感觉,他还在身边呢?你想芸芸的时候就可以看看她的照片呀。”

      任子木敏锐地感知到姥姥的避而不答是因为不想让她伤心。可十二岁也不是什么都无知无觉的年纪了。任子木和墓碑上微笑着的姥爷对视,她突然想起来以前爸爸为了不让自己偷偷玩手机而讲的一个鬼故事。

      爸爸说,手机可以拍到鬼,拍到灵魂,所以小孩子不能多玩手机,不然会被吓死的。

      “姥姥,求您不要告诉妈妈今天我的这些话,我不想让她再为我的病费神了。”

      姥姥心疼地仿佛被狠狠挖了一下,她摸摸外孙女的头。

      仿佛一场大病就能让任子木长大了。

      高烧带走了任子木过往所有的小任性和热情。明明之前还是个要缠着妈妈要买过生日的新裙子的小公主,病好了以后却变得寡言,连问的这两个问题都让姥姥感到惊心。

      泰晤士河畔的微风轻轻拂过任子木的脸庞,也微微吹散了她的思绪,直至梅莉的连声呼唤才唤回她的神来。

      “刚刚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喊你过来看看,就盯着屏幕半天没动了。”

      任子木表示抱歉:“想到了一个去世的朋友。”

      经历过“记录吃药时间”那番心惊肉跳的对话之后,梅莉觉得自己已经是无坚不摧的了,不管任子木再说出些什么奇怪的话来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嗯……比如刚刚这句从“相机”想到了“去世的朋友”。

      虽然过问去世的朋友不太礼貌,但梅莉确实好奇,她想了想问:“这是你朋友送你的相机?”

      “不是送的,这是我用参加竞赛得到的奖金买的。属于我自己本人买的第一台相机。”

      “好好,知道你聪明了。”梅莉笑起来,刚刚相机在她手上时她感觉相机有磨损,但并不多,能看出主人使用了很久但很爱护,“那你们以前是在伦敦认识的?是不是睹景思人了?”

      心突然被一根针扎到了,鲜血淋漓的。

      “她没有出过国,但是她很想出去看看。”

      任子木第一次同外人、或许可称为朋友的人谈及那段过往,那段无时无刻都在影响着自己的、又无时无刻想被拯救的记忆,但仅仅是只言片语,就已经让任子木有些力不从心了。

      家里人起初都很反对任子木出国的打算,但是任子木态度很坚决。向来顺从父母安排的她难得的强硬态度让家里人都很心酸与心软。

      “所以我来替她看看。”

      这句话声音很小,轻得飘散在风里,一瞬间就被吹散了。或许只有泰晤士的河水能听到。

      “什么?”

      “没什么,请帮我录一下吧。梅莉,非常感谢你。”

      小提琴被任子木从亮白色的提琴包中取出。如同任何一把随处可见的小提琴一样,任子木的琴也是棕色的、四弦、一根琴弓。

      但梅莉却觉得这把琴充满了故事气息,无论是它看起来就有些年头但被主人精心保养的外表,还是它那欲言又止无比神秘的主人。

      悠扬的小提琴声在河畔响起,一首《恰空舞曲》从琴弦上流淌而出。桥上人潮川流不息,或驻足聆听,或匆匆一瞥,或目不斜视地接着赶路。不知道有多少路过的人注意到桥下拉着小提琴的短发姑娘,但是大本钟在听,泰晤士河在听,梅莉在听,相机在听,或许路过的灵魂也在听。

      巴赫悼念妻子,直面死亡,深思信仰,《恰空舞曲》得以问世。跨越百年,伦敦的白鸽盘旋,乘琴声而飞。任子木只想挽留一个故友的灵魂。

      这是我们从小便一起练习的曲目,或许你途经,会因为听到熟悉的音律,再舍得停下?会因为看见属于你的提琴包,再舍得看我一眼?

      这伦敦的美丽,我帮你看了。

      【《恰空舞曲》,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第2首的末乐章。】

      这是任子木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第一条动态,另附十几分钟长的那条视频是梅莉自告奋勇帮她剪辑的。

      这样冗长又显枯燥的演奏类视频,显然并不是迎合大众快餐式审美和浏览需求的,播放量少得可怜,几个晚上过去了,点赞的也只有梅莉一个。

      “或许我们后面可以换换思路,比如拉一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曲目?一些流行歌?就只挑那种抓耳朵的部分,时长短一些,不至于一刷到就被时长吓跑了。”

      梅莉都想好了要怎么包装任子木。这么好看吸睛的脸蛋、这么高超的小提琴演奏技术——虽然她不懂,但觉得很好听就是了!这么多可以吹的优点,不火一把多可惜啊!梅莉深谙短视频的火爆之道,虽然她自己没有实践成功……

      相比梅莉的好高骛远,任子木并不关心那些有的没的,也不是没有时不时就要查看动态消息的人,她更多的是把这个软件当做一个存放和记录的平台,就像云盘、网盘一样,发布的时间、IP属地,似乎就可以成为她来过的证明。

      任子木埋头刷着题:“算了吧,梅莉。我没什么想法。”

      “好吧。”梅莉抓抓自己蓬乱的金毛,有些蔫答答的,她在宿舍里十分随心所欲,并不像出门时会打扮得花枝招展,“昨天教授讲到哪里了?我的上帝!你知道吗索菲亚,我昨天就小小小小地走神了一下,下一秒那个胡子小老头讲的东西进我耳朵里就跟天书一样令人抓不着头脑了!”

      就在梅莉弯腰捡笔的工夫,那个身材矮小的日本教授极快地推进了下一个版块,再抬起头来梅莉就听不懂了,而旁边任子木听得格外认真,那些复杂的公式、枯燥无味的代码在她眼里似乎就跟1+1=2一样简单,让梅莉都深觉山外有山、有些焦虑,能考进同样顶尖的学府却不一定都拥有同样顶尖的水平。

      任子木很大方地把自己的笔记往桌子边推推:“讲到了……笔记在这,不懂你还可以再看看。”

      “上帝把我们安排在一个寝室里是有原因的,你就是来拯救我的天使!”

      “你们总是把上帝之类的挂在嘴边,是因为很多西方人都信教吗?”

      “并不是,我就不信教。会成为口头禅大概是一种大众的习惯吧。”梅莉走过来,拉开任子木旁边的凳子坐下,打开课本翻得哗哗响,“不过有假期可以放,圣诞节、复活节,嗯哼,偶尔信一信上帝也不是不行。”

      “那普通人会把十字架当饰品戴在身上吗?比如手链什么的。”

      梅莉随口答道:“有很多啊,不信教也可以戴。虽然耶稣死在了十字架上,但因为耶稣本身的善良和影响,十字架还是被赋予了一些美好的意义,比如爱与救赎什么的。我就有一个银色的小十字架项链,现在看来十字架更多的只是成为了一种有点宗教神秘色彩的装饰品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任子木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她也清楚梅莉那些话的意思。但是听到梅莉说“上帝”,任子木就难以避免地想到那天夜店灯光下A小姐没有戴手套的右手腕上那条坠着黑色十字架的手链。

      那并不像是临出门了觉得今天这身衣服缺这么一件饰品的随心装饰,反而更像一直佩戴在身上的。与主人明媚外放的性格不同,那个小小的黑色十字架看起来凌厉而尖锐,如玫瑰花茎上的尖刺,无言抗拒,会把每一个靠近的人刺得鲜血淋漓。

      或许,她是个宗教徒?

      不。明明我们已经没有交集了,为什么我总还是能想到她?

      身旁梅莉已经开始动笔写着些什么了。能考上剑桥,除了才智,自制力也必不可少,她虽然贪玩,但也不是什么玩物丧志的人。梅莉的动作放得很轻,害怕打扰到另一个认真学习着的舍友,这间小小的双人寝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鼠标、键盘、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被认为在认真学习的任子木此刻却因为刚刚那出小小的插曲而神游天外了,她打开谷歌,妄图再寻找到一些答案。

      【在一些情况下,十字架则常常与救赎、信仰和牺牲有关。而黑色象征着死亡、黑暗或禁忌的领域,因此,黑色的十字架可能代表着痛苦、悲伤或者某种精神上的苦难和挣扎。】

      任子木并没有去看A小姐是否取关了自己。她不知道这种感觉如何描述,似乎是有些害怕,但仍有些微不可察的期待,而她们明明不会再有什么下一步的进展了,可任子木总是不敢去看,连视频都是梅莉帮她发的。

      或许可以称为是“患得患失”的感觉困扰着任子木。她总是如此懦弱的,心中如有迷雾一样,甚至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因为这不像那些数字、代码、方程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无别的可能性。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对于任子木来说太过复杂,A小姐的出现似乎打破了她的一些原则和规划,应该剔除。

      就像以前一样,是可以逃避的。

      也和以前不一样,因为她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所以任子木不用后悔、不用弥补、不用追寻。

      她叉掉了浏览器关于“黑色十字架”的所有页面,又忘情地投身于理科的知识海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任子木突然听到旁边梅莉兴奋地大喊:

      “宝贝,你的视频被你之前认识的那个什么A小姐转发了!就在刚刚,我看到有好多人给你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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