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裙

　　隔天，宋瑢把她房间里的碟片、小说又拿出来一些，摆在茶几上，是随我借阅的意思。
　　这大概是因为她问我喜不喜欢电影，而我回答喜欢。
　　几本看下来，我发现她偶尔在正经批注旁边会加上简短的日记，例如“今日小雨”或“明天期中”一类的话，下边批注好日期。
　　有时候她写一些没头没尾的话，我会拿出铅笔补两句。例如她在书页下方写上“今日落雨，江声斗不过雷声。”我就偷偷补上：“今日晴朗，蝉声赶不及水声。”不过我猜宋瑢大概不会发现，这些书她必定已经看过一遍。

　　之后惯常是下午我就去水吧坐着，第一场电影宁可错过也不愿意人挤人。等宋瑢八点钟下班，然后一起散步。
　　顺着江边逛过一圈，伴随蝉鸣走到广场，人已经稀疏，我们可以找一个好位置。
　　回家之后轮流洗过澡，身上沾着同样的沐浴露味道，回到不同的房间，互道晚安，关门。各去各的夜晚。
　　如此过了两天，看过几部经典之作，我的灵感充沛。偶尔盯着宋瑢发呆被她发现，她就对我笑。

　　当晚我正靠在床头，手里抱着本子，正在构思今天“半真半假的宋瑢”在书里做了什么，还没落笔，如假包换的宋瑢敲响了我的门。
　　于是我欲盖弥彰地飞速坐到书桌前，把作业翻开，才敢叫她自行推门进来。
　　她往我桌上放了一杯温牛奶，说看我连续几夜房里的灯都亮到很晚，睡眠不好喝杯牛奶或许会好受些。
　　我无从对宋瑢解释这些深夜不眠的日子我都在做什么，只是耳朵有些烧，低低说了谢谢。
　　本子在作业下面露出来一角，我有点紧张，但宋瑢始终没走。问过我的意见之后搬了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告诉我她明天放假，要不要带我去转一圈。
　　我用手肘把本子往里推，低声说：“好啊。”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垂头去看翻开的作业。
　　没想到宋瑢反而向我凑近了点，她说：“瑾年，要不要给你换个台灯？是不是看不清。”
　　经她提醒，我才发现我又把脑袋垂得很低，鼻尖快要戳到作业本。猛地坐直，我把碎发捋到耳后：“不用了，没事的，谢谢。”
　　宋瑢站在我身后，看了一眼我摊开的练习册，没说什么。提醒我早点睡后就出了房间，顺便帮我把门关好。
　　桌上摊着的作业是随机翻开的一页，上面一片空白，只有我刚才情急之下随手写在中间的第五题上一点痕迹。

　　牛奶喝完，去厨房把洗好杯子放在橱柜里，经过宋瑢门外，灯已经关了。

　　隔日天气晴朗，宋瑢着一条牛仔短裤，头发盘起，坐在客厅等我。
　　我注意到她身穿无袖的浅黄色上杉，露出了那条红色的纹身。
　　我依旧穿着款设计简单的白体恤、卡其色的宽松长裤，斜背一个帆布包。
　　两厢对比，我有点自惭形秽。
　　不过宋瑢倒是夸我颇为清爽，把头盔递给我，下楼去骑电瓶车。

　　从广场边拐弯，走一条我没见过的小路，其间坑坑洼洼，我伸手拽住宋瑢的外衫。
　　不知过了多久，两边的建筑变矮，最多不过四层楼高。一些个体经营的小店挤挤挨挨地在街两边，随着地形上坡、下坡。
　　最后，宋瑢把车停在一片荷塘的外围。
　　这会儿已经没有荷花了，只有连片的荷叶，接天无穷碧。
　　宋瑢领我顺着小道往里走，说九月份莲蓬就会成熟，到时候可以带我来采莲。

　　原本我生活的城市不在严格意义上的北方，却也不在多水的江南。走到这里，才知道南方是如何的意境。
　　雨季到来，总是落雨，路上有些泥泞。宋瑢走在后面，虚扶着我的腰防止我掉下去。
　　走到尽头，是一堵高墙,上面长满了爬山虎。葱葱郁郁的绿色几乎把红砖原本的颜色覆盖住，一直延伸到墙的另一面。
　　宋瑢示意我顺着已经有点斑驳的铁楼梯爬上去，就又是另一番景象。
　　轨道搭建在前方的原野上，底下是散布的农田，更远一些搭了居民楼。
　　宋瑢说原本是火车经过，鸣笛声在晚上响起吵得这里的居民不得好睡，所以房价很低。后来2007年和谐号开始运行，环境好了很多，周围也建了稍高的楼层，但是那些棚屋还是没拆走。

　　她带我沿着比起城里更凹凸不平的水泥路走，向我介绍这里有一家私人影院，可以自己带着碟片播放，他们门店里也可以出租。不贵，两个小时只要二十五块。
　　我猜老板只是为了提供一个可以安心看电影的地方，并不靠此盈利。
　　经过时，我扭头看了一眼。门厅没开灯，显得昏昏暗暗，不像什么正经地方。
　　不过宋瑢抬步走进去，从包里抽出两盘光盘，登记归还，然后抽出三十块现金递过去。

　　她伸手招我进去，说这里的碟片种类很多，如果有喜欢的可以借回去看。
　　我环绕一圈，从木头柜子上取了一张《Gone with the Wind》。
　　宋瑢扭头看见，把我拦了下来。她悄声告诉我说这是五十块的，然后把它放回架子上，从另一头的玻璃柜里取了一模一样的另一张光碟。
　　排在我们前面的还有一对年轻的男女，借了一张红色的碟，结账之后直接上楼，包了一个房间。
　　轮到我们，把塑料盒放到收银台时老板对我笑了一下，语气暧昧不明地对我说“不要乱拿哟”，随即递出小票，宋瑢拿的这一盘十五块。
　　我不明白，但还是抽了十五块现金出来，正准备递过去，宋瑢上前一步挡在我前面，接过光碟，拉着我出门。

　　“为什么木头柜子那一盘贵这么多？”我不认路，只能跟着宋瑢走。
　　宋瑢斟酌了片刻，等我无意识地从落后半步走到与她平行的位置，她才侧头告诉我说那一盘只有开头。
　　只有开头就是刻印错误，怎么反而涨价？
　　宋瑢看我眼神清澈，叹了口气，告诉我说那后面都是A片。
　　我就不说话了，把租下的那一盘收进帆布包里。

　　走到街尽头有一家抓娃娃的小店，没人经营，只有一台自动兑换机。
　　我多瞟了两眼，宋瑢走过去投了二十元到进钞口，从兑换机顶部取了一个橙色的塑料篮到出币口，示意我按下按钮。
　　四十枚游戏币冲出来，宋瑢只拿了十个走。

　　抓一次的价格不均，我逛了一圈，从中选出一台只需要一枚币就可以抓一次的娃娃机。
　　我的技术不佳，低成本投入而多机会尝试才是我的优选。
　　我记得这种游戏机都是有保底机制的，于是守在一台机器面前，投了十次，专注于角落的那只史迪仔。
　　第十五次似乎终于触发保底，那只与我擦肩十次的玩偶终于进洞。我把它从洞口拿出来，准备给宋瑢配在电瓶车上。
　　回头一看，宋瑢手里还剩了5个币，臂弯夹了两只兔子玩偶。

　　果然就算是玩，也有技术拔尖的人。
　　宋瑢这种十项全能的人实在容易招人眼红。可惜对方不甚在意，不仅无心炫耀，还走过来把剩下的币放进我手里的筐，对我说：“今天运气好，侥幸得了两个。”
　　我看出宋瑢在哄我，于是就近把币投进口，操纵摇杆移到一只柿子形的毛绒玩具上，偏头问她：“可以吗？”
　　宋瑢端详两秒，倾身将手心覆盖在我的手背，将摇杆向左移了一点，然后松开。
　　我拍下按钮，玩偶进洞。
　　宋瑢还是说：“今天运气果然很好。”

　　抱着抓出来的玩偶找了家街边的小店随便对付午餐，落座后宋瑢把抓的史迪奇留下，剩下的四只毛绒玩具都归我。
　　她坐在我对面，看我吃了一会儿，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她坐在背对门口的那一边，我眯了眯眼：“怎么了？”
　　她捕捉到这个动作，问我要不要去配一副眼镜。
　　我愣了下，才后知后觉的确有点视物不清。
　　应该是昨天晚上做作业头垂得太低被她发现了。
　　“今天不是专门出来玩的吗，我过两天自己去配吧，没事。”我不好意思占用两个人的时间解决我一个人的问题。
　　宋瑢舀了一勺汤送到嘴边：“没关系，越拖度数涨得越快，趁早配了的好。”

　　于是吃过饭后宋瑢带我去眼镜店测了度数，两边近视一百度，散光五十。
　　选镜框时有点不太自在，我原本想要一副玫瑰金色的，但是又想到要去上学，中规中矩地选了一副黑框的。
　　宋瑢端详片刻，向我确认：“喜欢这个？”
　　我犹豫了下，点点头。
　　她竟然抬手帮我把镜框摘下来，让我挑一副喜欢的。

　　于是我还是让店员把那副镜框稍微有点大的玫瑰金拿出来，架在鼻梁上。
　　我转头给宋瑢看，想让她给我提点建议。店员在一旁看见，对我说：“妹妹还在上学吗？这个颜色会不会有点太艳了，不如试试这个。”她手里拿着另一副深色的眼镜。
　　我有点不好意思，把正戴着的取了，伸手去拿她手上的那一副。
　　宋瑢把我拦下来，说：“要买就买喜欢的。”
　　不过，我已经不太好意思继续去拿那副被我取下来的眼镜。其实这些是什么颜色都不太重要，买到不那么喜欢的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后悔，日久天长也就适应了。
　　我杵在原地，心里希望宋瑢可以帮我拿个主意。
　　店员还在热情地向我们推销，我往后退了两步，去看身后的其他柜台。
　　宋瑢拿起被我放在台面上的那副玫瑰金，问有没有框架稍微小一点的。这一副对我来说的确有点大。
　　店员带她去另一边柜台，那里有款式差不多的另一副。
　　宋瑢拿来问我的意见，我用手扣了扣裤边，点点头。
　　宋瑢就把那一副买下了，递给店员去配。

　　我和她坐在沙发上等，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宋瑢倒是不当回事，给我倒了杯水，让我拿着喝。
　　选镜框在我看来不那么重要，就像配眼镜在宋瑢看来也不那么重要，不过是几百块钱的一个日用工具。可是我们各有各的拧，宋瑢想让我选喜欢的镜框，一点后悔都不要品尝；但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个外形，我无心起哪怕一点的争执。
　　我那时甚至忘了我才是顾客，选的也是我自己的东西。

　　眼镜配好，戴上去照镜子，脸上突然多了个东西，我还有点不适应。
　　不过宋瑢夸我好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想取下来。宋瑢把我止住，她说：“既然配了就戴好，不然度数越涨越高。”

　　走了一路，我一直忍不住伸手去扶眼镜，宋瑢在一边看得想笑。
　　我转头问她：“是不是有点怪？”
　　宋瑢认真地给我评价：“挺适合你的。”我我们去取电瓶车，从另一条斜坡下去，又经过了那片荷塘。
　　此刻，我们已经走在荷塘中的田埂，那些稀泥软软的，稍不注意就会踩空。
　　我不太自然地又用手去扶眼镜，没顾得上看路，轻声回应：“是吗，我感觉我看起来有点陌生——”
　　宋瑢的手依旧虚扶着我，因此，在我右脚一下踏空的时候立马被她接住——是这样近的距离，她发间与我一样的山茶花香都如此清楚。剩下的半句气音卡在喉咙里，被我咽了下去。
　　等我站稳，她把我放下来，又伸手扶平我脸上有点歪斜的眼镜，“走吧，我在后面。”

　　之后的一段路，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走，生怕又踩空麻烦宋瑢。
　　刚才那一脚实在惊险，差一点我们就一起滚进塘水里和鱼虾作伴。

　　坐在电瓶车后座，我依旧拽住了宋瑢的衣摆。
　　但是宋瑢没有开动，而是回头叫我搂着她的腰，接下来一段路很陡。
　　于是我伸手环住她，电瓶车就开动了。

　　她调转方向往城里去，是第一日她就承诺会带我去看的青雀桥。
　　青雀大桥跨江建立，四条车道，两条人行道，供人吹江风。到旅游旺季，车道九点半以后就会关闭，路上全是行人。
　　宋瑢把电瓶车停了，带我步行过桥。
　　现在才四点过，路上人不是很多。大部分游客都是为了来看晚上青雀桥开灯后的景象。夜里奔流的江水里会倒映出桥上投下的光线，荡漾之间灯色流动，很是漂亮。

　　此刻，又是灰色的天空，压城的青云，湿润的水汽。
　　宋瑢把我领到桥中央，叫我许愿。
　　许愿的流程大多是这样，双手握拳，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下愿望，希望神明垂青。
　　当我闭上眼睛，恰好有飞机飞过，我脚下的桥面突然开始震动。我天马行空地想到美国华盛顿州塔科马峡谷吊桥共振倒塌的事，却想不到要许什么愿望。
　　于是我保持着诚心诚意的姿势，希望神明能够把这个愿望留到我有所求的时候再用。

　　宋瑢看我睁开眼，小声问我许了什么愿望。
　　我诚实地说：“不知道。”
　　她挑了挑眉，带着我继续走到另一边的桥头，上了一个小坡，可以眺望更远一点的江水。
　　我问宋瑢她第一次走这条路许的愿望实现没有。
　　宋瑢说：“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第一次走还小得很，哪里有什么愿望可以许？”
　　说来也是，就算是许愿，小孩子家家也不过是能多吃点糖之类的小心愿。
　　不过，我对她说：“万一神仙愿意把这个愿望给你留着，等你有所求了再许呢？”
　　说来好笑，原本我是不信这些的，现在满口鬼神之事；宋瑢是带我来许愿的人，却说：“我信事在人为。”

　　回去路上下了小雨，宋瑢把雨衣给我穿上，自己冒着雨顶着风。
　　经过广场没有人，放电影的台子提前撤走了。
　　宋瑢突然说：“我想起来了。”
　　“什么？”
　　“愿望。我小时候的愿望是以后可以在公园里面卖那种卡通的氢气球。”
　　“为什么？小时候很喜欢吗？”
　　宋瑢的声音被雨声蒙住了一半，缥缈地传过来：“因为小时候有一次我妈当着我奶奶的面给我买了一个八块的恐龙气球——现在想起来还是挺贵的——但是啊我刚拿到五分钟就不小心松手放飞了。”
　　我眨了眨眼，“然后呢？又买了一个吗？”
　　宋瑢把车速放慢了点：“那个气球挂在小区的树梢上，正对着我房间的窗户，我每天都能看见那个气球。”
　　“挺遗憾的吧？”
　　“我挺愧疚的。”出乎意料，宋瑢这样回答我。在单元楼下停好车，宋瑢的头发已经湿漉漉的，往下淌着水珠。
　　“为什么会愧疚？”我没听明白。
　　宋瑢蹲下去锁车，我只能看见她的半张脸。她笑了笑，对我说：“老年人嘛，都是苦过来的。虽然我们家还算有钱，但总归有点心疼，当即脸色就很不好。那时候婆媳关系还不太好啦，我妈要上班，我给我奶奶带大的，有时候我妈会为了我会看着他们的脸色。我在边上哭着想再要一个，但是看我妈为难，我就特别愧疚。”
　　我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即使在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她也带着淡淡的微笑不想让我担心。
　　她站起来，示意我上楼，继续道：“但是那天我妈看我哭得更大声了，以为我还是难过失去了那个气球，没办法再买了一个。结果我越看越难过，那个气球没几天就瘪了。”

　　进了狭窄的楼道，我跟在宋瑢后面。这种时候她总是格外有人情味，让我想要靠近她，以至于我开始思考哪里会有卖气球的。
　　但是宋瑢掏出钥匙开门，对我说：“我从那之后一方面许了这个愿望，一方面再也不喜欢氢气球了。”

　　回到屋里，宋瑢先去洗澡，我坐在沙发听窗外的雨声。
　　大概二十分钟，宋瑢擦着头发出来了，没回房间，就坐在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吹头发。吹风机嗡嗡的声音被雨声遮住一部分听不真切。
　　我没有特意找事情做，只是看着她的动作。
　　眼镜架在脸上带来陌生的重量，凉凉的触感让我有点分神。
　　过了大约十分钟，宋瑢从我面前走过把吹风机放回柜子里，又坐回来和我聊天。
　　“眼镜怎么样，重不重？”宋瑢说。
　　我斟酌了一下，道：“挺好的，多少钱，我等会儿转给你。”在眼镜店结账的人是宋瑢，我不能没有这点自觉。
　　宋瑢却不太在意地说：“没事儿。”
　　过了一会儿，她看出我迫切想要还钱的不安，于是又另起了一个话题：“怎么想到要来这边读书？”
　　我更不自在，想要快速结束话题，敷衍道：“一中教学质量很好。”
　　即使相处了这么多天，但是除了刚才那样极短的时间，我内心深处依然觉得我和宋瑢并不相熟。
　　就像我不了解她的口味，也不了解她的作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兼职，也不清楚她回了房间到底会做什么——即使在我的书里似乎我与她形影不离，对她了如指掌。
　　我有点泄气地想到这样的性格，实在不够回报宋瑢的照顾。

　　她没说什么，向后倚靠在沙发上。
　　她有时候洗了头发嫌麻烦，只用吹风机把发根吹干，发尾就散着搭在沙发的靠背上等自然干。
　　雨珠打在雨棚上，有时候溅进来一些，窗台下有一小片区域都是湿漉漉的。
　　这样的天气适合做一些不太需要大脑活动的小事，比如发呆，比如睡觉。比如像现在这样无言地沉默。

　　我看见宋瑢眨了眨眼，然后她问出一个之前就问过我的问题，我听见她说：“你恐同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提起来，但是我依然回答：“不的。”
　　她就又不说话了，我向她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侧影。眉骨、鼻梁，顺着看到唇峰。
　　人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准，我坐正了一点,安静地看着她，好像时间会如我所愿地停下来，好像能不把我们推向那个无法避免的瞬间。
　　但是，她说：“瑾年，没关系的。”
　　我几乎瞬间就收回视线。这句话没头没尾，是背井离乡来上学没关系，还是恐同没关系，不回答她的问题没关系，还是别的不相干的什么。
　　但是这些繁杂的思绪掩盖不住的事实是：我已经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宋瑢也知道我会明白。甚至说，我们在这一瞬间心灵相通，我突然了解到：宋瑢知道我，我的一切。

　　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坐立不安起来，我甚至希望宋瑢再多说一些什么，好让我不是茫然地感到窘迫。
　　她知道我来青雀桥是因为一个其实不存在的女孩儿，她知道我也是一个女孩儿，她知道在我的“家”的这个广阔的概念里，没有人接受关于我的这个事实——我是一个同性恋。
　　我看见她又开始说话了，可是我竟然又害怕起来，我怕她问我对方是谁，哪怕对方长什么样子——我怎么答得上来呢。我知道我大概是一个同性恋，却不敢确认。
　　我要确定这一切的方式是直接告诉了梁女士，也就是我的妈妈。我捏造一个女孩儿，试探着说我的感觉。我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出柜，我只是告诉她，我和别人好像不一样。

　　果然，她问我：“你喜欢过女孩儿吗？”
　　我诚实地说：“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宋瑢突然问我，但是在雨声里，我感受到一些安全。这样宋瑢就不会听到我的喘息，心跳。我也不会听到她的动作，叹气或者吃惊，我都可以装作不知道。但是宋瑢不会这样做，我知道的，她几乎会包容一切。
　　甚至，因为宋瑢这样问我，我还想继续说下去。把那些被梁晓燕女士的巴掌打断的、在疼痛里终于认定的、一直隐含的，通通告诉宋瑢。

　　与我假设的一切可能都不同，宋瑢没有再问我，她告诉我说：“我喜欢过。”
　　她说：“她比我大一届，高考去了省外，没联系了。就这样。”
　　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让我觉得一切都没关系，我只是芸芸众生之间普通的一个。我的呼吸变得轻。
　　宋瑢转过头回视我，我眨了眨眼。
　　她问我：“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女孩儿呢？”
　　我依旧说：“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喜欢。”

　　宋瑢说：“瑾年，没关系的。”
　　“男孩儿、女孩儿，都没关系。”她看着我说。

　　就像晾头发的同时随意闲聊，说过这句话，她就把茶几上我已经看过的书放回房间，又拿了一些新的出来。随后，宋瑢语气平淡地问我晚饭想吃什么。
　　我也平淡如常地回答她：“吃面就好了。”

　　日子会照旧像流水一样过去，但是我知道宋瑢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室友、不是单纯的我故事里的主角，而是和我一起守着秘密的人——她会为我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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