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木

　　春末夏初，尚有清风余韵，配着郁郁葱葱的树木，愉快之景不必多讲。
　　女人丢下早间上山采的一筐药草，进到院内，看到自斟自酌的蔡元。
　　他常常出没于夜间，叫人不太注意到他的容貌，院内少有阳光，也就一天中这样的时候，晨光的余晖覆上院子里那唯一一棵树，让与它相伴近5年的人一起在黑暗里感受温暖。
　　男人的面目被那只空洞的眼眶夺去注意力，叫人很少关注它之外的其他。恍惚间，穿着官服，一脸耿直的愣头青，出现在女人面前，再一瞧，那独一只右眼里的情真意切已消失的看不真切，留着个胡子拉碴，面无笑意的汉子。
　　“青天白日的就在这儿豪饮。”
　　“莫不是有哪一坊的美娇娘藏了你的心去，叫我们铁面关公见着大太阳都心生愁苦....”
　　男人拿着酒一饮而尽，不理对方带着笑的打趣，起身拿走刚坐下准备自斟的女人手里破旧的酒碟，转身走回侧屋。
　　“哎，这可就没有待客之道了啊。”
　　蔡元放回酒壶，难得地眼中透出些人气，笑道：
　　“你又没有哪个坊的美娇娘暗送秋波，喝我这酒做什么。再说了无心中苦，怎解酒中味，我这难得好酒，放你这个没念想的也是糟蹋。”
　　言罢，他随手抓了把茶叶子，就着山泉倒入杯中，推到女人面前。
　　“请。”
　　晌午小院木门猛地被推开
　　随即就是一声怪叫，惊得院墙头上睡觉的雀儿飞起。
　　蔡元在里屋烧饭，好奇偏头，就见缺牙瞪着逗猫的女人，一双眼睛挣得老大。
　　饭菜端了上来，缺牙却没心思吃，一直瞟对面坐着的姑娘。
　　对方带着白纱斗笠，看不清面容，却一派端庄大气之态。他倒是心虚得很，蔡元在桌上就低头嚼饭，蔡元进里屋去拿酒，他就又抬头去，虚瞟两眼。
　　“头....你上哪儿...捞的小娘子？”憋了半天，缺牙终于忍不住道。
　　“噗！”女人本见他红着脸鬼头鬼脑的样子就好笑，现下听了这话，更是没忍住一口饭笑喷了出来，使劲咳嗽。
　　“....说什么胡话....人家是江湖上的人，于我有恩，身上的本事可比我们这些破落户高多了。”
　　“哟，难得听你讲句好话。”女人刚缓过来，扶了扶头上的斗笠，看到缺牙那吃瘪的神态，没忍住，又笑了出来，弄得头前的轻纱晃动。
　　“斯...你唤她”蔡元看见缺牙又一次变红的脸，心里恨铁不成钢，居然就那么愕住了，有些尴尬地揉了揉太阳穴。
　　“乌三娘便可。”女人笑道，转头看见蔡元一脸疑问。
　　“做什么，这我道上的名字。”
　　“怎么没听说过有人这么叫？什么时候取的？”
　　“刚刚，挺顺口，以后也这么叫吧。”
　　......
　　缺牙是来散布小道消息的，只是刚刚看见乌三娘，一时愣得呆住了，竟忘记了这件事，又重新顺着话说了下去。
　　区区两月，卫家便横生变故，原不应成什么事，偏是卫家次子的小厮打点人情，被新上任的小官甩中了那三把火。
　　这些事圣上本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次子本就和这小官有些恩怨，意气用事，闹了不小动静。这一漏不要紧，竟是接着生出许多卫家丑事，纷纷扬扬传的满郸京人尽皆知。
　　督查司派遣暗卫前去调查，如此，卫家过去往事种种，以致祸害家破人亡，诸多怨账，便再也瞒不住了。
　　“真是扯了老虎须了，我昨日就瞧见青堂祠督查办的杨述，扈九，还有个公孙木带了官兵就浩浩荡荡地往卫府去了，怕是要抄家呀。”
　　“不但如此，还有个大贵人，怕是皇帝老儿跟前的红人，来的时候那声势大的....”
　　缺牙啧啧叹道。
　　“哎，你们猜。那人是谁？”
　　见没人回他的话，缺牙自讨没趣，接了下去。
　　“是个叫李赟的，说是前久才从地方上来的，要我看，这种人也迟早要丢回去喝马尿.....”
　　“李赟....”蔡元眉头一皱。
　　“我记得你是不是跟我提过一个人？....李聴？他俩什么关系”
　　“嗯....”乌三娘不知何时已上了树，靠着枝丫吃半个苹果，抬头思考片刻，轻笑一声。
　　“老妖的身份皮囊而已。”
　　“四五年前我还遇到过，倒是热情，见了面，没寒暄两句就跟我掏心掏肺。”
　　“混倒了七个天子，终于是爬上金殿的台阶了，也是不容易。”
　　“不过....”
　　“这个节骨眼圣上派他来，倒有点刻意为之的意味在里头。”
　　蔡元还在想其中的缘由，就见乌三娘飞身而下，一掌拍晕了缺牙，又跳上院墙。
　　“你这线人不错，消息灵通，讲起故事来也像个说书的。”
　　蔡元严肃地看着她。
　　“怕他不稳暴露了。”乌三娘解释道，掀起了斗笠前的轻纱，墨绿的眼珠配上独属藩人的发色，如身旁的树木般生机。
　　“卫家出事，那小姑娘估计也没好日子过了，看看她去。”
　　“那个天柱末子？奇绝筋骨，跟了你，倒是浪费了。”蔡元尚有些不悦，讽刺道。
　　“不如送来这儿，我能掩盖她的气息。”
　　“顿顿跟着你们上花酒楼后门挑山珍海味？算了吧，好歹是个姑娘，我送她上古蝉寺去，慧莲你总放心的吧。”
　　“别跟你学那些旁门左道就行。”
　　乌三娘也没有动怒，仍含着笑，朝他一揖。
　　“今日是我冒犯，多谢收留，改日有缘，请你吃酒。”
　　随即没多寒暄，带着蔡元的信和两个苹果，飞身下了墙。
　　蔡元扶起一边昏过去的缺牙，沉默着看着女人离开前站的那个地方，沉沉叹了口气。
　　……
　　乌三娘一路绕了些道，只因到处都有暗卫把守监视。想来当初年少轻狂，如今也落得这步田地，也是因果……
　　不过这般也让原本漫长无味的生活添了许多味道。
　　看见熟悉的院头冒出的杏花的枝丫，她攀上墙头，看见些丫鬟正往女阁外搬东西，手上不干净的忙着将珠宝首饰藏进袖口里，不禁皱了皱眉。
　　马佳氏的动作比起传出的风声倒真是不遑多让。
　　人间几百年，薄情寡义，趋炎附势倒是常态。
　　乌三娘沉思片刻，便沿着墙头朝着另一个院子去。
　　要是没让她赶上时候，怕是真只能上郊外的窑子或者哪家坊找人去了，不过那些地方进去了.......还真是不好出来....
　　……
　　卫逸春整个人伏在地上，头脑昏沉。
　　昏暗的柴房，浮动的灰尘，一丝窗口透进来的光亮撒在她身上。
　　她刚刚提起一口气，就被骤然踢开的门吓得一哆嗦。
　　没忍住，不该动的。
　　卫逸春悲哀地想。
　　不出她所料，小厮见这姑娘还有一口气，便提着对方的头发丢出了柴房。
　　卫逸春没什么力气挣扎，起初几个下人想凌辱她，被她扭断了脖子，小厮们便一直没敢动手，就这么饿着她。
　　连续几日以露水为食，卫逸春别说反抗，根本就没想活了。
　　她一次次被按进院内的水池里，强烈的窒息感终于激发了她生存的意志，却没法再还手。
　　她初次感受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无助。
　　就在生机快要被掐熄，两眼发黑时，身边二人却倏然倒地。
　　人所掩盖的阴霾终于消失，阳光覆盖在她身上，她躺倒在一人怀里，近乎要将肺咳出来。
　　真冷。
　　卫逸春想着，身子用力地往那股热源缩，得到对方轻轻的抚摸和拍打。
　　从进入这个吃人般的地方开始的无数防备，骤然崩塌，疲惫袭来，不等卫逸春缓过气来，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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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再次从柴房里醒来，一切像一个梦，可干净的新衣和身上的药香又让她突如其来的慌乱平复下来。
　　放松躺倒，肚子却不让她缓一缓，咕咕噜噜悲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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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逸春蹒冷着脸，跚地走出柴房，一抬眼就看到园中木柴上坐着的青雘色的身影。
　　“嗯？醒了”
　　屋外女人朝她丢去一个苹果，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另一个。
　　卫逸春太过饥饿，以至于没搞清来龙去脉便吃了起来，竟是太饿了，吃完后，又眼馋地看向女子手里的那半个。冷着个小脸，眼神却尚如孩童般不加掩饰。
　　她看着眼前带着斗笠已轻纱掩面的人，竟被对方那自如神秘的气息吸引，一时没在意，被突然飞来的馒头砸中了脑袋，直愣愣倒在地上。
　　“斯....抱歉，我准头一般不好....”女人尴尬笑了笑，不清亮的声音低沉如暗河中潺潺水流，引得卫逸春有些好奇她的模样。
　　看着女人被柴堆弄脏的衣服，卫逸春不赞同地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啃起了那个梆硬的馒头。
　　“慢慢吃，吃完就上路。”
　　卫逸春一怔，抬头看着她。
　　“你是卫远派来了结我的？”小家伙终于说出了见面第一句话。
　　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和身侧颤抖的手，乌三娘不禁有些可怜这个站起来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小东西。真是丧尽天良，小麻雀还没及笄就被送来受这些苦。
　　见对方没回答，卫逸春眼里透出些无望，慢慢吃着这口断头饭。
　　她终于吃完最后一口馒头，默默期待对方不要折磨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时，乌三娘飞身上墙，对她伸出了手。
　　小东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我不是来了结你的。”
　　“我是乞丐，带你去要饭去，愿意吗？嗯？”
　　.......
　　卫逸春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留在这，还是走出去，选一个。”女人换了个方式问。
　　“走去哪？出城吗？”
　　“那可说不准，毕竟咱们乞丐要饭的地界可广得很，跑到山沟里跟狗熊抢吃的也是有的。”
　　......
　　“跟着我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不过得饿肚子....”
　　对方面上没什么表情，许久不说话，似在衡量这个饿肚子的分量，半晌才问：
　　“真要跟狗熊抢吃的？”
　　乌三娘听她憋了半天来这么一句，顿时笑得不行，弄得卫逸春发窘。
　　“我...我跟你走！”
　　“真的啊？跟狗熊抢吃的你都愿意？”
　　“嗯....嗯。”
　　女人笑毕，不知何处掏出一个手鼓，带着古老彩绘的图案，轻晃两下，也不知是什么仪式，随即一把将她拉上墙头。
　　她闭上眼，再好奇打开，女人瞬间抱住她一跃而出，稳当当跳到了院外。
　　原来跃出这囚牢一点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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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蒙混守军出了城，卫逸春有些头晕，藏在女人衣襟下坐在马上，手鼓的铃声仿佛近在耳畔。
　　她想回头，看一看繁华的郸京，看一看她的曾经，还有卫府......却被女人轻轻拍了拍脑袋。
　　“别从马上摔下去了，捞不起你。”
　　半晌，头顶又道：
　　“不必在意你身后，从心而行。”
　　身边风呼啦啦吹拂，是空旷的，泥泞的土地，是她无数个梦里，铿锵有力的马蹄，是鸟儿飞出笼子的快意。
　　即便和狗熊抢吃的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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