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泪

作者:雨落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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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朱室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轻响。

      慕予抬眸,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竟无半分惊慌,反而掠过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了然。
      朱尚永:“……”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撑着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月泪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金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玩味。
      “没有。”慕予淡然自若。
      “你好歹掩饰一下呢?”朱尚永气得摊手。
      “参见三皇子殿下!”慕予就要行礼,被朱尚永一把拦下。
      “疏影君前,神佛不跪。”
      这是月泪当年助立陛下改朝换代时唯一的要求。他不愿看见有人肆意折腰躬身甚至下跪,礼数不能废,朝廷为此兴起了一种“抚花礼”用以应对他所在场合。
      “可是我刚才也跪了……”慕予道。
      “那你废了!”朱尚永幸灾乐祸。
      月泪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语调平缓:“我在发呆,没看见。”
      “倒是你——不怕朝廷知道你与‘前朝余孽’牵扯不清?不怕你那位父皇……猜忌你私藏祸心?”
      朱尚永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月泪你……!”
      月泪闻言,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
      他慢条斯理地再次问道:“所以,三殿下,收他当徒弟这话,还作数么?”

      朱尚永被将了一军,脸色精彩纷呈。他看看一脸“与我无关”实则挖了好大一个坑的月泪,又看看那个站在坑底却异常镇定、甚至自己拿着铁锹准备往上爬的慕予,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算!”
      他重重坐回椅子上,抓起茶杯猛灌一口,像是要压惊,又像是认命。

      月泪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慕予身上。

      “名字。”

      “慕予。”

      “慕予,”月泪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你今晚先跟朱院长歇一晚,明天若你能找到我,便跟着。”
      朱尚永见状,知月泪这便是默许了,他笑着摇摇头,自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扔给慕予:“小子,接着!先填饱肚子。跟着你家这位‘师爷’,往后饿肚子的日子怕是少不了。”

      慕予接过尚带温热的油纸包,里面是几个精致的点心。他看了看月泪,见对方已阖上双眼,似在养神,便对着朱尚永认真道谢:“多谢…前辈。”

      朱尚永被他这声“前辈”叫得通体舒泰,嘿嘿一笑,凑到月泪身边压低声音:“我说,你真打算带着?这孩子瞧着可不简单,那眼神…跟小狼崽子似的。”

      月泪眼也未睁,只淡声道:“世间因果,自有其理。”
      “我房间在隔壁,你先回去洗个澡!”朱尚永挥挥手,打发慕予先行离开。

      慕予捧着点心和那截曾被紧紧攥住的胭脂衣袖,再次看了一眼仿佛已然入定的月泪,这才默默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合上。

      朱尚永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转向月泪,神色严肃了几分:“老匠人还是不肯,我都使出浑身解数了!”
      "他为何如此抗拒?"月泪面露困惑。
      “明天再去看看?”朱尚永问。
      “嗯……”月泪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慕予气运加身,若是这也寻不到他们便是无用之人。
      要他甘心为他人机缘,也得展现价值。
      翌日,天尚未大亮,慕予便警醒地睁开眼。他几乎一夜浅眠,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月泪那句“明日若能找到我,便跟着”。
      这既是机会,也是考验,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匆匆整理好那身依旧显得宽大的旧衣,正准备出门去大堂等候,却见客栈伙计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隔壁天字一号房。房门大开,里面床铺已然整理一新,昨日见过的些许个人物品也全然不见踪影。

      慕予心头猛地一沉。

      伙计见他张望,随口道:“小客官,那两位爷一早就结账走啦。”

      走了?竟如此之早?辰时未至,他们便已离开?

      一股冰冷的失落瞬间攫住了他。难道昨夜种种,当真只是一场虚幻的泡影?那“找到我”的承诺,也不过是强者随口施舍的、并无诚意的话语?

      他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却见昨日引他上楼的那位掌柜笑眯眯地迎上来,递过一个油纸包:“小客官,这是与您同来的那位朱爷特意吩咐给您留的早点,说是……‘吃饱了才有力气琢磨’。” 油纸包温热,里面是几个精致的肉包和糯米糕。

      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像一道微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们走了,却还记得给他留早餐,尤其是朱尚永那句意有所指的“琢磨”……

      慕予脑中灵光一闪——他们并非不告而别,这早餐更像是一个提示!他们必然还在城中某处,而“找到”的关键,在于“琢磨”,在于思考他们会去何处!

      他立刻冲出客栈,首先想到的便是城门。若真要离开杭阳,那是必经之路。晨光熹微中,他跑到最近的那个城门,躲在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一个出城的人。从天色灰蒙到旭日东升,城门洞前人马车辇越来越多,喧嚣鼎沸,他看得眼睛发酸,却连一个相似的背影都未曾捕捉到。

      焦虑如同藤蔓,再次悄悄缠绕上来。莫非猜错了?他们走了别的城门?杭阳城有四个主城门,他如何能一一守候?
      时间一点点流逝,辰时将近。
      他下意识地想寻个熟悉的地方定定神。在这杭阳城中,除却那已物是人非的“家”,唯一算得上熟悉的,便是曾偷偷学了些木工手艺的张木匠家的小院。

      他抱着微薄的希望,转向那条熟悉的巷弄。
      越走近,心头越是诧异。往常此时,张木匠院中早已响起刨木声,今日却异常安静。院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院中仿佛遭了劫,各式工具散落一地,刨花如浪涛般翻卷,几块上好木料斜靠在墙角,上面还留着清晰的斧凿痕迹。更显眼的是,一只半人高的木鸢骨架歪倒在地,翅膀耷拉着,旁边散落着许多精密小部件。

      而在这片凌乱之中,两个人影显得格外突兀。
      朱尚永正半趴在地上,紫金袍子的下摆沾了不少木屑和灰尘,他伸长了手臂,正费力地试图够取滚落到工作台底下的一个什么小工具,嘴里还不住念叨:“这老张头,跑就跑,东西还藏这么深……”

      月泪则站在院子中央,他那身月白常服在周遭杂乱的背景下,干净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微微蹙着眉,低头审视着手中一块刻了一半的复杂榫卯构件,脚边还散落着几张画满了潦草线条的图纸。他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与这满地狼藉、以及与正毫无形象趴在地上的朱尚永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两个技艺不精还把人院子搞乱后,正试图收拾残局或是寻找什么的“不速之客”。“
      慕予怔在门口,一时竟忘了进退。这景象,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重逢场面都相去甚远。

      朱尚永先发现了他,保持着趴地的姿势,惊讶地扭过头来,随即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月泪还险些碰倒一个墨斗,压低声音却足够让院里人都听见:“哟,还真找来了?比我想的快点儿。”
      他这姿势,这话语,更添了几分被撞破“好事”的尴尬。
      二人似乎对视了一眼,朱尚永补充:“我们什么都没干!我们可是客人……”
      他瞄一眼月泪:“对吧……?”
      月泪缓缓转过身,金眸落在慕予身上,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似乎……并无意外,只是将那榫卯构件不露痕迹地往袖中收了收。

      “看来,”月泪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慕予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气运之子,名不虚传。”
      “说说,怎么找来的?”朱尚永拍掉身上的灰,摸上他的肩。
      慕予将原委一五一十道出。
      朱尚永意味不明地笑笑,回头调侃:“看来这徒弟你是想收也得收,不想收也得带着了!”
      月泪没理会他。
      慕予深吸一口气,踏入这片凌乱的院子,小心避开地上的工具,对着月泪和朱尚永,郑重地行了一礼。

      “先生,朱前辈。”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慕予……来了。”

      月泪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这第一步。
      朱尚永咧嘴一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来了就好。正好,小子,过来看看这木鸢怎么弄?老张头撂挑子了,你月先生的新偃甲,可就指望它其中一个部件呢。” 他将一个精巧却卡住的榫卯结构递到慕予面前。
      慕予闻言,目光落在那精巧的榫卯结构上。那部件形如飞鸟的翼骨,由数十片薄如蝉翼的木片交错嵌套而成,此刻因一处关键的榫头错位而卡死,看似复杂无比。

      若是寻常学徒,怕是连如何下手都要琢磨半晌。但慕予只是静静看了片刻,脑海中便浮现出曾在张木匠这里偷学时,偶然瞥见老匠人处理类似复杂结构的手法——那是一种极轻柔的巧劲,顺其纹理,而非强行矫正。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部件,反而先蹲下身,仔细观察散落在地上的几张图纸。图纸线条潦草,但核心的结构原理却勾勒得清晰。他伸出沾了些许灰尘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了几下,模拟着拆解与重组的轨迹。

      朱尚永抱着胳膊,与月泪交换了一个眼神,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只见慕予终于伸出手,那双尚显稚嫩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托起那卡死的部件。他没有用力掰扯,指尖反而在几个不起眼的节点上或轻叩,或微旋,动作流畅得如同早已演练过千百回。他的眼神专注,仿佛周遭的凌乱与两位旁观者都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个需要被“驯服”的木件。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只听极轻微的一声“咔哒”,那原本僵死的结构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错位的榫头灵巧地滑回原位,紧密咬合,严丝合缝。整个部件在他手中恢复了它应有的轻盈与灵动。

      慕予将修复好的部件平稳地递还给朱尚永,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依旧平静。

      朱尚永接过部件,翻来覆去地检查,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为更深的兴味,他用力一拍慕予尚且单薄的肩膀,哈哈一笑:“好小子!真有你的!老张头要是知道他的绝活让你这么轻易就学了去,怕不是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他转头看向月泪,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却也多了几分认真:“怎么样?这‘敲门砖’够分量吧?我看这徒弟,你不收都不成了!”

      月泪的目光落在慕予那双刚刚完成了精妙操作的手上,又缓缓移到他沉静的面容。金眸中依旧没什么波澜,但那股审视的意味似乎淡去了些许。

      他没有称赞,只是淡淡开口,对慕予道:“既来了,便跟着。”

      没有多余的言语,但这简短的五个字,却仿佛一道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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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年前 来自:江西
    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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