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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六)
十二个小时的夜间颠簸,列车驶入江城车站时清晨六点零七分。
铁轨旁狼尾草的穗上还挂着密密麻麻的露珠,天色已亮,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江城显露出模糊轮廓。
小岛探出车窗,风迎面而来,吹得厉害,她迫不得已眯起眼睛,终于,风越来越缓,“江城站”三个字越来越清晰。
到了。
下车前,小岛将所有垃圾装进一个塑料袋,并将毛毯整齐叠好,床单掸平。
女人抱着孩子并不方便拎行李,余舟便接过她手中两只拎包,而他们的行李箱自然落在小岛身上。
小岛推着两只行李箱艰难地走到手扶电梯前时,“呸”地一声,垃圾桶前落下一抔黄痰,浓稠黏糊恶心至极。
吐痰的年轻男人若无其事,他疾步向前追赶同行人,嘴里嚷嚷的应该是江城话。
“他的肺,气管和口腔之间没有缓冲装置吗?”
小岛盯住男人背影心生厌恶,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忍不住也就罢了,一个年轻人怎么这般没素质,江城没开化吗!
余舟凝眉,示意她别多想。
出口处人潮涌动,三人简单作别,余舟单手紧抱反背在前胸的双肩包,小岛紧跟余舟身后。
站前广场上,出租车公交车黑车小巴乱成一锅粥,余舟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红色出租车,小岛正往车后备箱走去,身后突然窜出一对男女毫不客气地抢先拉开车门钻进车厢,男人用方言喊出目的地,司机畅快地用方言回应,眨眼间,出租车如一骑绝尘般消失在视线中。
“我们,被截胡了?”小岛愣在原地,不敢相信。
江城话,真难听。
余舟只好又重新扬起手。
出租车窗户摇到最底部,小岛单手倚靠望向窗外。
除了站前广场周围零星几座高楼酒店之外,其余的房子多半低矮陈旧。街头垃圾桶横七竖八乱倒一地,流浪猫围在垃圾桶边大快朵颐,白色垃圾袋随处可见,电线杆上贴满各色小广告,偶尔低飞的麻雀,停歇在楼宇间交错的高压电线上,如同此刻的小岛,在观望。
脏,乱,破。
路上出租车面包车客运车多,私家车少,公交司机开得凶猛,车门上皆通体印刷鸟巢水立方与奥运五环广告标语。车子穿过方方正正的城区,驶向旧城门,城墙古老残旧,顺延城墙望去可见修护工人头戴红色安全帽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复。城门外便是护城河,护城河与山相连,环绕山脚半周又拐上另一座大桥,桥长且宽,比起刚才护城河,更加壮观气派。桥下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江上散落着零星几艘红色运砂船。沿河岸一侧楼房多被绿色防护网覆盖,防护网上贴着红色标语“大家小家都是家,翻新整治靠大家。”
临街开门的商铺多是米粉店,一路看来,数量不少,家家店门口皆立一只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
街道拐角处卖油条的油锅滋滋作响,摊煎饼的老婆婆手脚麻利动作迅速,买早饭的行人不慌不忙。
下出租车时,晨光微浓。
趁余舟从后备箱取行李的空档,小岛站在小区门口四处张望。
这座小区并不大,清一色六层楼房,象牙白色外立面,许是日久风吹雨淋,颜色已有些发暗,甚至其中几幢楼外墙油漆都已斑驳脱落。小区黑色雕花大门旁的石墙上爬满红色五角星花,清晨阳光下,绚目耀眼。
“我们先吃早饭。”余舟示向小区门口右侧第三家店面,油烟熏黑半边的白底招牌上,五个红色宋体大字——“杨记米粉店”。
门面不大,左右两列一共六张四人桌,来往的多是熟客,父女俩才入座不到一分钟,已听见好几声招呼“老样子。”
一人一碗肉丝烫粉。白色通透糯滑的米粉抓进筛子,倒入门口热腾腾的大锅中煮两三分钟,再倒进青花大口碗,煮好的肉糜连着汤汁舀一勺盖上,最后撒上葱花姜丝端上桌。
做法简单,味道浓却。
小岛把葱花一根根拨到余舟碗里,挑了一筷子米粉,点头称赞,“味道不错。”
“米粉是江城最美味的食物。”余舟说。
小岛愣了愣。
余舟笑了笑,“你妈说的。”
江城的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吧?
我爸,竟然主动提起了我妈?
小岛认为此刻她脸上表情应该很丰富,但她并不想被余舟看穿,于是捧起碗,哗啦啦把汤喝得精光。
“你应该最后带我吃这个的,现在再吃其他的都不香了。”小岛笑道。
余舟看了眼小岛的空碗,笑道,“我错了。”
他们的房子在顶楼,是一个一百平左右的小三居,两居朝南,一居朝北,明厨明卫,客厅连接着前阳台,甚是宽敞,餐厅后则是一处洗衣用后阳台。作为顶层楼房的特权,他们还拥有一个斜顶阁楼。
房子之前是一对年轻夫妻居住,装修风格明快简单,家具按合同要求保留未动。带独立卫生间的主卧余舟留给小岛,自己选择了侧卧。原房主将朝北居室用作书房,贴着天花板打造了整面墙的实木书柜,小岛尤其喜欢,大手一挥征为己用,余舟笑笑也无意见。
站在后阳台朝北望去,是一片废弃的旧操场,操场后连接着一片低矮的旧楼房,再往远去是一片湿地,水泽浅处,杂草众生。
放下行李后,俩人打车去了一家大型超市购买生活用品。
他们先去洗化区,买洗衣液沐浴液洗发水消毒水,然后去日用百货区选毛巾牙刷被褥四件套。等小岛从副食品区采购完满满一购物车重新回到厨卫区时,余舟还在仔细研究那把中式菜刀,小岛满脸疲惫,“爸,你的刀过几天就能到江城吧?”
“对。”
“要不随便买把用用?”
不过一把菜刀而已,什么单刀中刀切片刀,哪一把刀不可以剁肉泥?不可以斩排骨?不可以切蔬菜?不可以破西瓜呢?
余舟:“我不喜欢将就。”
小岛无可奈何,她不理解余舟的纠结,但不将就这件事,她赞同。
“你慢慢挑,我先去选自行车。”
小岛来到自行车所在的运动器械区,透过玻璃门往外望,正好能看见一群年轻人在练习滑板,他们顺着门口小型运动场的滑板专用坡道上滑下降,引来围观者一片掌声。其中当一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大男生滑行时周围女生尖叫得最厉害,虽然滑得不咋地,可能帅吧,毕竟不管什么运动,女生看的都是脸。
小岛有些累了,跨上一辆矅岩黑铝合金弯把变速车,头伏在车把上。
阳光刺眼,小岛本能地垂下眼皮,那块红色滑板就这样在她的微眯成缝的视线里来回上下,犹如波涛起起伏伏。
阵阵海浪中,小岛睡着了......
“小岛?”余舟拍醒酣睡中的女儿。
“啊!”小岛猛然抬头,抹了把嘴,“我睡着了?”
余舟:“车选好了?”
“就这辆。”小岛拍拍屁股下方座驾。
余舟瞅了瞅尺寸,皱起眉问,“会不会不太安全?”
小岛撇撇嘴,在安全问题上,她并没有发言权,从小到大,跑步绊脚,下楼梯扭脚,就算跳远也能摔个屁股墩,没少让余舟操心。
余舟环顾四周,手往十一点钟方向指去,“那辆怎样?”
小岛瞪向余舟,恨不得夺过他手里菜刀嚯嚯两下,余舟你对你的女儿有误解吧?什么时候见过她用粉红色!!!
“我,不喜欢将就。”小岛阴恻恻道。
余舟眉头一皱。
小岛遥手指向另一辆同款珍珠白色女式自行车,“就它吧。”
余舟淡笑:“好。”
俩人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开始打扫卫生,整理行李。小岛负责抹桌子拖地,桌上地上多是浮灰,抹布拖把来回三四遍就已干净。小岛本想帮余舟清洁厨房,无奈余舟对厨房清洁度有着近乎变态的偏执,看不上她,把她赶去整理衣服。
小岛虽是女生,花哨衣服并不多,多是些T恤牛仔裤,余舟的衣物就更为简单,加上云州地热,两人根本无厚重衣服,待所有衣服挂好叠好后,大衣柜里竟还空了一大半。
小岛“咚”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剩下的这一半刚好可以挂冬天的棉袄吧?
冬天要穿什么呢?
要穿那种厚厚的牛角扣大衣吧?藏青色的,配上红绿格纹百褶裙,像《哈利波特》里的赫敏。
或许还需要穿上羊绒衫,摸上去松松软软的那种,暖暖的仿佛喝下一杯热奶茶。
江城的冬天会下雪吗?
下雪就要穿羽绒服了,要买一件宽大的,可以像被子一样裹住我,最好有帽子,帽子上有一层毛毛,戳到脸上软软的痒痒的。
还有什么呢?
嗯,围巾手套,还有帽子。
要买一副白色的羊毛手套,毛茸茸那种。
围巾和帽子也要雪白的,对,雪白。
雪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雪有味道吗?
......
等小岛醒来时,夜幕垂落,月色已朦胧。窗户半开着,凉风穿过,吹动白色纱帘,轻轻袅袅。厨房里飘来白粥翻滚的香甜气息,客厅里安静极了,小岛走到厨房门口,锅碗瓢盆前,余舟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他动作轻快温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爸?”
“醒了?”
“嗯,天都黑了?”
“看你睡得香,没喊你。”
“你一直忙到现在?”
余舟回头看她一眼,解开围裙:“洗手吃饭。”。
小岛应声向餐厅走去,边走边摸口袋,“爸,你看见我的橡皮筋没?我找不着了。”
“没有,房间里有吗?”
“我记得放口袋里了,”小岛反手穿过肩长发挠挠头皮,“没事,反正江城也不热。”
一阵穿堂风吹过,小岛补道,“还挺凉快!”
余舟按下餐厅灯开关,室内顿时亮堂起来。那是一只贝壳形状的灯,白炽灯泡,打开时明亮如一颗珍珠。
小岛趴在餐桌上,踩着光线望向客厅,地板沙发茶几电视机柜,沙发背景墙上未取下的相框,皆一尘不染,光洁干净。
“各位兄弟,十个小时前,我还和你们未曾蒙面,如今,你们却成了我的家人,我生活中最亲密的一部分。人生,真是奇妙啊!”
“你在说什么?”余舟问。
“我在跟各位家具朋友打招呼呢!”
“那他们说什么?”
“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小岛说着手指向沙发背景墙,“爸,以后可以把那些埃菲尔铁塔,披萨斜塔换掉,我们家又不是国际博览中心,你说是吧?”
余舟嗯了一声,从茶壶里倒了一盏茶,递给小岛,“去敬妈妈。”
小岛接过茶杯,小心翼翼地托住,虔诚地将茶供奉至餐边柜中央,那里摆放着一尊佛龛,佛龛前立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存,清风明月。
又一阵穿堂风,佛龛前烛芯抖动,烛光似灭却又亮堂起来。
那一夜很凉,好像夏天就会从此告别一般。
小岛裹紧身上的薄毯,还是不抵寒意,她不禁蜷缩起身体。睡至半夜,渴醒,从嘴唇一直到喉咙撕裂般干渴,她从床上爬起摸黑到厨房,灌了整整一满杯水。
小岛睁开眼,摁亮厨房灯。果然,水壶和水杯放在厨房进门右手边,爸爸的水杯在左,她的在右。
第一个抽屉摆放着刀叉筷勺,整整齐齐如同中间放着隐形的分隔盒。第二个抽屉里,是罐状乐扣密封盒,盒子里应该是各种面粉,糖粉,红豆等食材。第三个抽屉更不用猜,定是生抽老抽料酒陈醋蚝油等调味品,横竖摆放整齐如同行兵列阵。
样样皆如云州。
小岛关上灯,走到余舟房间门口,窗帘未拉,月光一直落到余舟床前。
黑桃木龛安安稳稳静置在床旁枕头柜上,床另一侧立着一叠旧书。
“就醒了?”黑暗中,老先生撑身坐起。
“喉咙干。”
“喝水了吗?”
“嗯,我去睡了。”
小岛躺回床,身体却仿佛仍处于火车厢中,晃晃悠悠,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房间外窸窣拖鞋声响,余舟走进小岛房间,按下台灯开关,坐在床边,“睡不着?”
“有一点。”
“明天去新学校,紧张吗?”余舟轻抚小岛脑袋,柔声问道。
小岛摇摇头,昏黄的灯光将余舟的轮廓映衬的格外温柔,小岛知道余舟睡眠向来不好,连续两天舟车劳顿,他身体已疲惫不堪,可是却依旧难以入眠,小岛有些心疼,她坐起身,脑袋倒在余舟肩头,小岛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张旧照片,“爸爸,我找到了这个。”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少女穿着白色衬衫百褶裙,胸前秀着清秀小楷——江城中学。
“搬家的时候,从一本书里掉出来的。”
余舟接过照片,凝神望着,眉头渐如山蹙起。
“是妈妈吗?”
“是。”
余舟揽住小岛,微弱灯光下,眉头逐渐舒展。
“其实,你笑起来很像她。”
黑夜里,小岛低声应和,她是我妈妈嘛。
“好久没带你上飞毯了。”余舟轻声道。
“嗯。”
“想去哪里?”
“土耳其。”
这是小岛小时候和余舟玩的睡前游戏,小岛怀抱一只地球仪,呼啦转动它,等它停住,小岛指向哪儿,余舟就带她去哪儿。
有时候他们去阿拉斯加追麋鹿,有时候去非洲草原看动物大迁徙,在云澳湾那座与大陆隔绝的小岛上,蜗居于破旧的小屋里,乘着这面飞毯,余舟带小岛曾看遍了世界。
如今长大了,转动地球仪那个环节早已省略。
余舟摸摸小岛脑袋,摁掉台灯。
小岛闭上眼睛,余舟的声音低低响起,小岛仿佛又听见了海风,吹打在海岸上。
那些摩挲的风声是睡前故事的背影音乐,随着故事开场轻柔响起。
“到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天,我们先要享用土耳其的丰盛早餐。
圆圆的马铃薯,红红的番茄,煎得金黄的鸡蛋,面包又酥又软,奶酪有甜的也有咸的,果酱和蜂蜜可以涂抹在面包上,别忘了吃巴卡拉瓦,我们要一块切成三角形状,酥皮很脆,一口咬下去,糖在嘴里锋芒毕露。
大巴扎里有很多贩卖糖果的小贩,那些糖果颜色鲜艳,长得像果冻一样,上面抹着一层淡淡的糖粉,吃起来松松软软的。你一定会闹着吃会飞的冰淇淋,它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紧紧地黏在卖冰激凌的小贩手上,它左一下,右一下跳来跳去,就是不跳到你的手里。
你被逗得呵呵直笑。
在去参观蓝色清真寺之前,我们一定不能错过多内尔卡巴,那种土耳其旋转烤肉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好,最外面一层肉烤熟了,小贩会一片一片切下来,包在松脆的面饼或面包上,再铺上各种蔬菜,最后洒上白白的酸奶汁。
我们一人一个,坐在山顶上慢慢地看太阳落下去,清真寺的底部就浸在棉絮般云海里,像孤岛一般......”
小岛终于沉沉睡去,余舟看着甜睡中的女儿,忍不住将泛黄照片紧紧贴向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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