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雩策

　　回至桥上，时辰已至，桥上人来人往，水亭间石桌旁已有宾客落了座。李板清一人走回亭上时，桌旁只余仨座，二人坐下，向别的宾客问好。
　　玄瑾温和地开口，“李少侠，这只雀儿可是你的？”
　　周一圆定晴一看，这不是春卷是谁？找了一晌午，原是飞到别人肩上了。他急忙伸手，“是我的。”
　　玄瑾一旁的玄路嗤笑一声，目光转向别处。李板清见春卷飞回圆一圆身上，微微一笑道，“多谢。”
　　坐在周一圆一旁的就是铁衣门的门主韩巡。周一圆问过好后，喝了一口茶，动了动筷子，却又感觉心中紧张，有些如坐针毡。 李板清拍了拍他的背，周一圆挠了挠脸。
　　湖心台旁烟花乍起，众人惊叹时，乐音响起，一列舞女水袖飞扬登上台面。宴开，一众婢女呈上了丰富的菜肴。听得一人爽朗笑声，“诸位，我来迟了。”男人身着天青锦服，一荡衣袍坐在了韩筠一旁的空位子上。
　　“樊大人今日怎的有空来此，”韩巡哈哈一笑，扯开儿子，自己坐到了韩筠的位子上，举起酒杯，“今夜我们要好好喝一杯。”
　　韩筠坐下，将椅子摆了摆正。来人给自己杯中满上酒，与韩巡碰了杯便一饮而尽，随后对众人抱拳，“在下樊札。相见即是缘分，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众人举杯，唯李板清手中捏着杯子，似是在思量什么。众人饮罢，周一圆凑近李板清耳边，“师兄，你怎么不喝。”李板清目光稍微停滞。周一圆顺着李板清的目光看去，却见玄瑾袖中举着杯的左手上缠着一圈圈绷带。
　　李板清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看着樊札，“大理寺的大人怎的也来此处。”
　　声音不大，樊礼却好似听到了，他看向李板清，“这位公子生得玉树临风，我看着却有些眼生啊。”
　　李板清未置一词，周一圆却抢答：“你不认识我师兄？月宗李板清的名号你可曾听过？”
　　李板清玉扇在周一圆膝上重重一拍，又看向樊札，”樊大人忘了，方才在内院就见过的呀。”
　　周一圆吃痛，闻言又疑惑地看向李板清。韩筠端着杯子，不解问：”樊大人刚到，你上哪去见的他？”
　　樊礼哈哈一笑，“李少侠说笑了，樊某样貌平平，认错了人也是常有的事。”
　　李板清长眸微眯，笑起来，“唐突了。”
　　“迢迢醉，这可是上好的酒，”樊札切过话茬，举起酒杯，看了看，放下后又换起一碗，满上酒一饮而尽，“够烈！”
　　“樊大人好酒量！我也来！”周一圆被樊札的豪迈感染，举起碗就要喝。李板清欲言又止，也不拦他，自己倒了一杯。
　　酒过三巡，樊札与韩巡都喝得有些面红了，搭着肩膀唱起了曲儿。“长枪丈来走马关，风沙扬时寻路还。烈日白杨碣石乱，箫声潇潇兮不见山…...”
　　周一圆自知不胜酒力，只喝了两杯，却也有些昏昏沉沉，听得二人唱词，拍上一旁韩巡的肩，“你爹跟樊大人关系真不错。”
　　韩筠筷上夹着的笋片被周一圆这一拍给惊掉入碗里，他重新夹起来放进嘴里，含混地说：“过命的交情。”
　　周一圆兴致来了，“什么过命的交情？”
　　“三年前他帮我爹甩骰子赢了三个大。”韩筠抓起玉盘中的鸽子腿，咬了一口，“我娘发现之后拿剑追了我爹三里路，他让手下打扮成乞儿谢我爹的救济之财，我娘这才没打断我爹的腿。”
　　周一圆目瞪口呆，心中简直受到了极大的震憾。
　　韩巡歌声止住，大骂一声：“臭小子，又编排你爹！”
　　韩筠哈哈一笑，起身便逃，”我吃好了，先走一步。”
　　李板清笑着看这状况，又转头看了眼一直缄默着的玄瑾二人。玄路似乎只动了几筷子便没再动过，而玄瑾则一直细细挑着一块菜叶。
　　众人正常腾着，只听得银铃脆响，转头望去，却见一女子步履缓缓，粉衣淡衫，步摇轻晃，粉面端庄，身后丫鬟低着头跟着。
　　“各位少侠欢聚于此，江家不胜荣幸，今夜还请放宽心好好地饮上一番。”随后招招手，侍从一众从后端着果盘珍上前布菜。一道道菜上桌，周一圆眼睛都看直了，众人起身向女子致谢。女子抚上侍女的手，侧过身要离开。
　　李板清坐在位子上，手有意无意地叩着膝盖，却见那女子左耳下的脖颈上有三道浅浅红印，似是出血了，又像是猫挠的。他眯了眯眼，抿下一口酒。
　　“江家大小姐江倩，”李板清低声喃喃，转头便见周一圆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看着江倩，心下叹息，一扇柄拍上周一圆脑门，“痴。”
　　周一圆这才有所反应似的捂住额头，“师兄，这位姑娘生得真美，同云师姐一样，是天仙般的，”
　　李板清不答，掸掸袖子站起身，“江姑娘且慢。”
　　江倩回过身来，行礼问：“李少侠，有何事？”
　　李板清眼神飘移，身子似要的不稳了，“恭房在何处？”
　　江倩呼吸一滞，拧着眉，招手唤身后的一位婢女，“碧落，你领李少侠去罢。”
　　“是，”碧落欠了欠身。
　　周一圆用手搀住李板清，瞪圆眼睛，“师兄，你醉了？”
　　“在这等我。”李板清不经意凑近周一圆耳畔，小声叮咛。
　　碧落走上台阶，“李少侠，请随我来。”
　　李板清脚步虚浮，“劳烦姑娘了。”
　　经过江倩身旁时，李板清以不大的音量自语，“在府中夜里要关好窗啊。”
　　一侧的江倩听到话音，往后一退，神色有变。
　　仍生在案旁的几人似是并没有太在意，顾自玩乐着。
　　周一圆左手扶了扶腰间佩剑，看了李板清许久，又坐了下去。
　　“在下也出去转转。”玄瑾站起身，转身离亭，玄路一语不发地跟上了。
　　李板清步子不疾不徐，前面碧落提灯低着头引路，李板清似是才发觉什么，一挑眉，戏谑着言语，“姑娘，这恭房这么远，七来八转的呀。”
　　碧落木讷地停下脚步，转过身低着头回道：“李少侠，在此处还请低声说话。”
　　“为何。”李板清目光冷了冷。
　　四周灯火似忽然停滞一秒，风声也止，一片寂静。碧落将提着的灯指向一旁的神龛，不言语。
　　李板清回头望向湖上的桥与亭子，“水边的神龛，奉的是谁，又要镇什么。”心中思绪纷起。
　　桥上人影绰约，大亭上歌舞乐未止，李板清回神，看向面前之人。“碧落姑娘，走罢。”
　　碧落应声，正欲前行，一个声音叫住他们。
　　“板清。”
　　两人停下，李板清便见玄瑾白袍一身纤尘不染慢步走来，身后跟着玄路。
　　“你们也出来作甚？“李板清询问。
　　“可要与我同行？”李板清思索着问。
　　“不必了，我与师弟随意逛逛便回去，你且去吧。”
　　李板清看了眼玄路，应声好，便由着碧落引他走。月光微冷，竹影绰约，石板路曲绕。李板清打了个哈欠。
　　行至一处简朴的小房外，碧落停下，“李少侠，奴婢在此地等你。”
　　李板清颔首，向前走去。风向似乎微移，李板清提剑转身向后。布衣之人手抵剑鞘，拉住李板清。
　　看清来人后，李板清松下手，“你来了。”
　　聂东风戴着半木面具，手上力道加重，“不用进去了。”
　　李板清面色冷下，“发生了什么。”
　　聂东风拉过李板清，“我们回去。”
　　往前走几步，李板清才反应过来应该还有一人才对，往后一看哪还有碧落的踪影。
　　聂东风注意到他的神色，“那人有问题。”
　　随后放开他的手，“快走。”便运起轻功飞至檐上。
　　李板清运功跟上，“纤羽花，封喉针。”眉头锁起，“不好，府中有关外之人。”
　　回想起方才碧落呆滞的神情，李板清询问：“你可知这世上可操纵他人的邪术？”
　　聂东风点头，“关中门，纵傀行儡之术。”
　　桥上怕是会出事。”
　　李板清加快脚步，“方才一路上我观这园中楼台错综，觉此人是有意引我来此，此地距湖上较远，我有心一探究竟，竟是这关中门已将手伸得这般长。”
　　聂东风侧目看眼李板清，“只怕我们要探之人，与其中关系早已纠缠不清。”
　　想起留在亭中的周一圆，李板清步子更快，心中已渐起虑意。
　　灯火闪烁，湖面波光粼粼，桥上亭中宴乐未停，李板清匆匆赶回，身后聂东风无声跟着。邻近桥上，李板清放缓步子，归至亭中，第一眼便见周一圆已趴着桌子侧头醉倒了。
　　一股无奈的火气从心底燃起，李板清先是一笑，向周围人介绍身后之人道：“诸位，这位是鸣烟阙季大人的表亲，名季柝。”
　　樊札与韩巡停下酒杯，樊札手搭着韩巡的肩，“季兄怎生戴着面具呀。”
　　李板清应答：“他幼时脸上受过伤，便想如此了。”
　　“原是这般，”韩巡努力睁大已醉得眯起的双眼，看向聂东风的眼神中多几分怜惜。
　　观察到玄瑾二人尚未回来，早早离席的韩筠也不见踪影。李板清二人落了座，唤人添了醒酒的汤与茶。
　　“若真是关中门之人，行事如此明目张胆若不是早已根深恐有人有意为之。”李板清抿了口清茶，靠近一旁静然坐着的聂东风。
　　聂东风未答，用手转着茶杯。
　　李板清接着，“此地云集的皆是当今武林排得上号的人，事情不简单，”
　　“你们二人密言啥呢？”樊札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醉鬼。
　　李板清唤一旁丫鬟领樊札去歇息，韩巡摆了摆手，“不必不必，我同他去便好了。”
　　看着二人连步伐都难稳，李板清无奈笑笑，应声说好。
　　“污秽藏在灯影下，我们难道只能等？”李板清一边扶起周一圆，用手拍拍他的脸，一边向聂东风问道。
　　“江倩中的封喉针在半个时辰前就已在作用，此刻怕己是不好。”李板清眸色沉沉。
　　“救不了的。”聂东风开口，“人要来了。”
　　周一圆悠悠转醒，目色迷糊，抓住李板清的手，“师兄，打我作甚？”
　　李板清气得笑出了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睡这么沉，我再晚些回来你就被抓去烹汤了。”
　　“师兄你又唬我，方才你走得太久了，”周一圆眼睛圆圆瞪着，委屈道，“然后我才睡着的。”
　　“分明是贪杯了！这孩子，惯的！”李板清心下轻叹，却也只是摸了摸周一圆的头。
　　聂东风看着二人，似是有些出神。
　　乍一声凄厉的尖喊，穿过宴乐与嘈杂人声。李板清咽下一口茶。四下宾客已散去五成，宴乐声止，桥上的人或惊慌或迷惑发生之事。
　　一众长老与江老爷待着的主亭上人已走空，周一圆四处张望，又看向李板清。
　　“小姐！”李板清一行人走到人群旁时，便闻一声哭号，“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湖边，夜风缓缓，灯笼却被吹灭几个。李板清仔细一看，上前一探江倩口息，又探脖颈脉博，便知已是无力回天。
　　旁边跪着的女人哭得悲痛欲绝，李板清见江倩衣服湿着，便知是方从湖中捞出的。
　　“怎么回事！”院中的一行府兵随着领头的男人匆匆赶到，“散开，都散开！”
　　跪着的女人瞥到一旁的情形，似是找到了主心骨，“孙领事！”
　　她拨开哭乱的发髻，踉跄着站起，向周围扫视一圈，“快，快把他们都抓起来！”她指着面前的人群，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发了狠动向前撞去。
　　孙领事向后招了招手。身后的手下上去拉住女人，“郑娘，先回去吧。”
　　他看向地上的江倩，沉吟片刻，转向人群的目光带上了些狠厉。
　　郑娘使劲拍打着手抓着她的手，“我的小姐！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她花白的头发半部散下，浑浊的眼球死死盯住人群，“偿命！偿命！”
　　“带郑娘下去！”孙领事的语气不容置疑，郑娘被人架着带走了，他又吩咐道，“将小姐带去宗祠。”
　　手下的人抬来担架，以白纱盖住了江倩的脸。
　　李板清沉默站着，目光跟随着江倩，随后他目光闪动，发觉江倩早时手上戴着的银锣不见了。他感觉袖子被人拉动了，看向身侧，发现周一圆面色有些发白，“师兄，江姑娘她......”
　　李板清抬指封住他的嘴，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说话，又见身后聂东风沉默站着，于是转回头。
　　众人接着便闻小厮高喊：“老爷昏倒了！”
　　“快请府医！”孙领事吩咐下去。
　　随后他转向人群，鞠手行了个礼，“诸位俱是江家请来的客人，今夜府上出事，实是未尽主人之谊。然今小姐遭此变故，在查清原因之前，还请诸位不要出府了。”
　　他拔出佩刀，“孙某信磊落之人在查清前也不会胆慌，诸位也俱是武林中的高手，可此事，江府不会让步。”
　　人群中私语声阵阵，却也无人推拒。李板清发觉臂上搭上一只手，抬头便见是玄瑾回来了。二人俱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各含探究之意.
　　“孙领事！”众人听得一少年声音，便见他用麻绳绑着身后之人的手向此地走来，步至众人跟前，他抬脚踢得身后男子踉跄向前。李板清看此少年身着麻衣，身后之人锦衣束靴，略起兴味。
　　“我将这凉薄负心汉绑来了！”少年双目遍布血丝，显然是刚刚哭过，随后又踹了身后人一脚。
　　“你来添什么乱！”孙领事更欲说些重话，看见少年的神情，终是没再说什么，“来人，给虞公子松了绑绳！”
　　少年瞪大眼睛，拉着身后之人猛得向后一退，“凭什么！”
　　“小石！”孙领事无奈又气愤，“懂些分寸。”
　　名唤小石的少年心有不甘，便将绳子一甩，退至一旁，由他人给姓虞的松绑。
　　男人将手腕揉了揉，神色里带着戏谑，“我说小石兄弟，这江姑娘叫人害死了，你将我一个连着两个月夜宿在外的人绑过来作甚？嗯？我亲娘欠你的？”
　　“你！”还未等小石的话说出，孙领事的刀已架至男人的脖颈，“虞亦！还请慎言！”
　　虞亦耸了耸肩，扯扯嘴角，漫不经心地推了推孙领事的手。
　　而小石的眼泪已涌出，“江姐姐怎会心悦你这样的人！你既对她无情，又为何收下她亲手缝制的腰封！”
　　虞亦笑了声，“小石兄弟，再这么虐待我，真凶跑了怎办？”小石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众人议论声纷纷。“虞亦？不就是那早年被抄了家的虞知县府上的公子吗？”
　　“什么公子！他如今的阔绰每一分都花的江家的钱！”
　　“这江老爷当真是爱女如命，竟还许了江小姐娉虞亦为夫的荒唐事！”
　　注意到人群中一道探究的目光，虞亦朝这方向看去，便看见了李板清。他勾了勾唇角，长眸眯了眯，有些困倦似地打了个哈欠。
　　“已为诸位备好了厢房，今夜，诸位便在此住下吧。”孙领事对下人吩咐下去。人群渐渐散去，李板清最后瞥了眼玄瑾，与聂东风，周一圆一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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