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鸟

　　江则和宋展去的是一家韩式烤肉，离三中不近，但与他们的初中在同一个街区。
　　宋展就很矫情地感叹：“我这以后回忆以前就得回忆你，幼儿园小学高中一直同班，也就初中不在一个班，不然一直凑到一块儿去，多无聊。”
　　江则划着手机屏幕，很冷淡地点评：“很不幸的是，初中不同班也经常凑到一块去。”
　　“啧，”宋展开了瓶碳酸饮料，“我追过的每个女孩你还都认识。”
　　“知道。”江则纠正道。
　　“知道知道，”宋展说，“但我——被你围观了这么多情史的我——也没见你追过谁，多不公平。”
　　江则笑了一声，低头往下翻消息列表。

　　程均新来这周是例外，可以带手机，但江则的手机已经在老谢那儿呆了一周了，被老谢友善地放在右手边抽屉里，是“主人主动交由班主任保管一周”的正能量手机，代价是一周不能开机，不能见到主人。
　　消息就零零散散攒了一周。

　　新开学，□□列表多了两个个好友申请，性别标的女生，他没点拒绝，但也没通过，算是种沉默的婉拒；微信里爸爸给他发了个红包叫请宋展吃饭，又说吃完叫他去接；外婆转发了两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看完沉默了”和一条“水墨画｜风景杭州”，他都点开看了一遍，很认真地给外婆回复：“等放假再去一次灵隐寺。”

　　其余的都是群消息了。
　　江则点进班级群，看见老谢在群里又发了一遍周末作业清单，半屏的长度，随便哪项都能写上两小时。他把清单复制下来放进备忘录，又往上翻了几条，看见六点刚过的时候宋展在群里嚎：“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我的手机！啊啊啊啊！”

　　此外就不剩什么了。

　　宋展正在烤肉，五大片铺在烤盘上滋滋冒油，冷不丁抬头看见江某人缓缓从手机里抬起头，表情看起来……很踌躇。
　　宋展“啧”了一声，很爽快地说：“奏。”
　　江则抿了下嘴：“咱班一共多少人？”
　　“五十八，哦不是，现在五十九了，”宋展低头继续去烤他的肉，“怎么咱居委会搞人口普查是要有什么惠民福利吗？”
　　“没有，”江则很罕见地没有损他，“……看着班级群上59个人很难受，强迫症，想凑整。”
　　“哦，”宋展说，“老谢在群里嘛所以……诶对我还没把程均拉进去呢！刚才才加了他……我说你提醒句拉程均进群需要这么弯弯绕绕吗？你没加他微信啊？哦对你当时没吭声……”
　　“教育小孩要引导，”江则说，“我在引导。”
　　宋展扔了片烤肉进他盘子里。
　　“闭上嘴，”宋展说，“吃爸爸给你烤的肉。”

　　一分钟后江则闭着嘴看到了微信群里小小的一行字。
　　“宋展邀请了‘0622‘加入群聊。”

　　再点进去“0622”，发现他头像是小蜗，海绵宝宝里的那只，蓝色的脸，眼睛瞪得很大。
　　江则点了好友申请，把“我是来自群聊”等等一长串删掉，只很酷地写两个字：“江则。”

　　那边暂时没什么动静。
　　宋展又夹了一片牛舌给他，说：“上次你一打岔我就没问下去，也不知道程均到底为什么回国。他在杭州也没个家，周末晚上还要回宿舍住，还得赶着把之前没学的课程补上，是我早崩溃了。”
　　“我烤吧，”江则接过烤夹，“打岔就是不想让你问。”
　　“也是，”宋展说，“哪有人主动回来体验高考，不得不回来的各种原因，想想也是不能提的程度。”
　　“所以别问了，”江则垂着眼睛展平一片肉，“回来了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身边人声太鼎沸，或许烤炉烧得太像第一次见到正在学鸟叫的程均的那个午后的气温。
　　江则忽然发现，他从一开始就对程均抱有某种莫名的善意与理解。
　　或许傻气果然可以蒙蔽人的眼睛，江则想。

　　他想着，鬼使神差地放了烤夹，问宋展道：“你知道学校外面的鸟怎么叫吗？”
　　“啊？”宋展大概觉得他脑子被烤坏了。
　　“……”江则忽然意识到这样很傻，“没事。”

　　他在临吃完的时候又要了一盘牛肉，一片片烤了，装进外卖盒里。
　　宋展问他：“干嘛？”
　　江则低着头把盒子扣好，说：“喂鸟。”
　　“别人都觉得你话少还靠谱，”宋展鄙视他，“就我知道你天天瞎扯。走了。”
　　“你先走吧，我叫辆车，”江则对着没有更新的微信消息皱了皱眉，“……我卷子忘拿了，今天先回学校。”

　　-

　　程均是在回三中的车上看到江则的好友申请的。
　　他的头像是一块黑色，纯色的色块，看起来非常大佬；昵称更一目了然，就是本名，江则。

　　这样起微信昵称莫名让程均笑了一声，大概总感觉能透过手机屏幕上这大名看见江则本人的脸，不仅面瘫得挺帅，还在说：是我本人。
　　和那酷炫的一块黑非常般配。

　　相比之下，刚刚加入微信列表的程晟就让他不舒服得多。
　　程晟的微信名是单字一个“程”，头像是某个深蓝的星空；这原本没有什么，但程晟的朋友圈背景是他口中的“你弟弟”，最近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朋友圈是那个小孩戴着小皇冠在过生日，笑得很开心，配文是：“儿子四岁了。”

　　程均就忽然觉得，从程晟说出第一句“你弟弟”起，自己就一直在冲着棉花挥拳。他知道程晟如果也在他身边庆祝了他的生日的话也一定会发朋友圈说“均均十七岁了”，知道程晟的每一句“以后”都是真心，可是他就是不存在在他爸爸的生活里，哪怕他六岁生日那年已经太早太早，微信还没有被研发，也可是他依然那么介意那个弟弟，尽管程晟总说他很乖很争气他们很像，尽管他们共享一半血缘。
　　而他注定不能对着的确在真心对待自己的爸爸发脾气，不能让他把那条朋友圈删掉，不能让他只有自己和程奕含两个小孩。
　　所以即使他和程晟说话的时候故意话少了，有些话带着怪罪的意思了。
　　程晟的一句句“爸爸”都会像棉花一样，把他的拳头挡回来，到头只能捶到自己心口的位置，是种钝钝的疼。

　　以至于最后不想实在再和程晟待下去了，好说一番，终于得以自己打车回学校。

　　“前面就是三中了，”司机大叔把车窗都打开了，好吹着风，又问他：“周六也不回家呀？”
　　“不回，”程均笑笑，“学校多好呀，热水也有夜宵也有……还没人催我学习，住学校比住家里好多了。”

　　他得很努力才能让这话听起来诚恳一点。

　　司机大叔看起来很想教育教育这不回家的学生，但是碰巧这时候程均的手机响起来，倏然的光在暗夜里亮起，是来自江则的微信电话。

　　江则那边听起来很安静，连同问话也是。
　　“不是说回学校？”他问，“我在宿舍呢，没看见你。”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回来的话我就把钥匙留在门上了，等会儿可能去洗澡。”

　　他手里捏着钥匙转圈，仔细听了听程均那边的风声才确定信号没有问题，莫名有点不知所措：“……或者等你回来也行，反正还早。”

　　他紧接着听见程均和司机说“微信付”，扫过码下了车，一连走了好几步。
　　“程均？”他只好又开口。

　　“哎则哥，”这回才听见程均说，“你要下来吗，我们点个外卖，一起吹着风吃肉吧。”

　　江则本能地觉得程均的情绪不太对，问他：“你在哪？”

　　在哪儿呢？
　　程均抬起头，看见树影、树干上银色的标识牌子。

　　“我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他说，“我们吹着风吃肉吧。”

　　-

　　等江则过来的十分钟里，程均站在树下，吹了十分钟的风。

　　三中周末人少，但教学楼还亮着灯。程均能从校门口这侧听见远处操场打篮球的声音，晚风里还有微茫的花草香。偶尔学校周边的居民楼里传来一两声狗吠，灯晃了晃，晃多少只蚊虫的暮死朝生。
　　虽然是夏天，但夜幕已经完全地落下来了。午后的暑气蒸腾大半，程均感觉有点冷。
　　他站在原地打了个寒颤，然后掏起手机点外卖。

　　肉。

　　程均把自己突然很想吃肉的想法归因于庆春里是素食餐厅，而不是一种不自觉的委屈与报复心理。

　　他很快找到一家烧烤，标榜是重庆的正宗做法，距离不远，送到只要30分钟。他零零散散选了几串肉，还点了年糕和小馒头；慢慢滑到菜单末尾的时候，又点了两瓶啤酒。
　　虽然还没喝过。
　　但觉得应该喝着酒吹风吃肉。

　　江则从风里走过来的时候，程均已经坐在花坛边上了。他脑袋上顶着被树叶镂空的月光，袖子被风吹得膨起来，是只长胖了的灰鹦鹉。
　　灰鹦鹉看见他，然后很敏锐地发现装有鹦鹉饲料烤肉的盒子，扎着架势抬起脑袋：“这什么？”

　　“肉，”江则把盒子递给他，“鸟食。”
　　“……怎么那么像在骂我，”程均把盒子接过来，“你也不说带的有，我刚又点了。”
　　“没想骂你。”江则说。

　　远处公路上驶过一辆汽车，带跑一阵风；而后万籁俱寂。

　　“我知道，”程均低头把盒子拆开，“我还点了重庆烤肉，我们吃得好国际化，international。”
　　“嗯，”江则挨着他坐下来，“Rachel。”
　　“你Rachel什么Rachel！”程均瞪他，“我们鸟……鸟语能是你说的吗！”

　　接受设定还挺快。

　　江则很轻地眨了下眼，说：“我想友好交流来着。”
　　“那也不行，”程均捧着肉，“这词儿是禁词……你好像没拿筷子。”

　　他抬眼看江则，看见他那张面瘫的脸更瘫了一瞬，然后又瘫回原来的表情了。
　　“所以要表扬灰鹦鹉有前瞻性，”江则语调平平地说，“知道点外卖送餐具。”
　　然后他就被灰鹦鹉捶了。
　　程均在他手臂上捶了一下，不重，然后又捶了一下。
　　“嗯？”江则看着他。
　　“觉得得打到什么东西才好。”程均说。

　　“我恐怕不太属于东西这个类别，”江则说，“但是看在不疼的份上，打吧。”
　　程均就又捶了他一下。

　　风有一瞬间的止息，随即江则问道：“晚饭怎么样？”
　　“哦，我们在……在庆春里吃的，”程均说，“黑松露炒饭特别好吃，炸素串是炸的香菇，也好吃，其他的都还不错。”
　　江则“嗯”了一声。
　　“不过听说芒果糯米饭也特别好吃，但我一口都没有尝。”程均又说。

　　江则回头去看他，不巧外卖来得比预计时间还快。程均手机响起来，外卖员说正在校门口。
　　程均搁了手机跑去拿。

　　江则在原地等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电影，里面的人数秒，看谁数得更接近一分钟。他就百无聊赖地开始数，从程均跑开的第一秒开始，一，二，三……五十六，五十七，听见程均跑回来的脚步声……五十九，六十。
　　第六十秒，江则从层叠的香樟树影里看见程均。

　　程均跑回来，把外卖袋子放在两个人中间，然后低过头去解开袋子上打的结。窸窸窣窣的塑料声混着风声，而后他在这样的混响里听见江则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不尝？”

　　“嗯？”程均抬头。
　　“糯米饭。”江则说。

　　程均笑了一声低头继续去解那袋子，脑子里有种天人交战的纠结与疯狂。
　　“我今天是跟我爸吃饭，然后他想给他另一个儿子带回去，”他说，“虽然知道可以再点一份，我还是想让开，不想尝了。”

　　江则没说话。

　　程均终于把袋子拆开，拿出了里面的一罐啤酒。

　　“喝酒吗？”他问江则。

　　江则垂眸看了那罐啤酒一眼，然后伸手接了过去。

　　“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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