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灰之木

　　医院的工作向来是很忙，所以自上次地铁站口我们互道再见后，连着十几天，我们都当真一次都没再见过。苝城的天气比景疆那边冬季暗得更早，约莫四点快五点天就像是被一块深蓝色的布盖住了，每天晚上打路灯下走过，我习惯仰头望向我家黑黢黢的阳台时，总能无意瞥见和无人的我家一样暗着的终晚家。

　　好像她自打那后就从来没回到家里过。难怪就在一层楼里住着，我以前都没碰见过她。

　　我中途有一次我无聊随手划开了我们的聊天记录，甚至产生出了一种我真的认识这样一个人的怀疑。

　　她就像风一样。

　　卷了起你的衣摆，但等你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和她的稀松平常一样，临近年底，我手上的事情也开始陆陆续续变多，回家也开始越来越晚。

　　连轴转了一个周末，周日晚上，加完班懒得回家的我，在事务所的休息室睡了一觉，直到周一早上才离开。

　　这次我没去挤地铁回家，奢侈地打了把出租。其实出租价格不知高出多少，时间也不一定短，我就是突发地很想肆意一下。

　　现将空落落的情绪名正言顺地发泄。

　　说来也是奇怪，每次面对工作虽然中间人会因为挑战越来越兴奋而充满干劲，但一开始还是有些烦躁抵触，可真到结束又开始怅然若失。

　　尤其是在通宵达旦之后。

　　摸着荷包里的香烟，我抽出一根横放在鼻翼下深深嗅了一口，然后原封不动地将其塞了回去。

　　早高峰进城的人很多，出城的相对就少了。

　　一条大道直直往前，开得畅通无阻。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旁边拥塞的车道，任由带着裹挟着太阳微热的冷风从摇开的缝里钻进来打在我脸上。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还在高考的考场，考最不擅长的物理。于是知识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我，看着试卷上清晰的试题，握着笔，听到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头脑空白。此情形下，就连考场中走得格外缓慢，都变成了催命的引。

　　说不吓人，是假的。即使我后来感觉到自己在梦里，依旧有些手足无措——面对被明明白白地摊在了阳光下面的有些东西。

　　我的弱点，我的秘密……天知地知，我知。

　　而我和我自己，或许也不能说是同一个。

　　快到目的地，我临时起意改口让司机向左拐，去了菜市场买了几大包菜才往小区走，没想到反而正巧在楼下迎面遇见一辆熟悉的车。

　　终晚回来了。

　　我顺势往墙边挪了挪，空出位置看着她把车开了进停车位，停下脚步等着她下来一起上楼。

　　她转弯的时候应该就看见了我，所以一下车就扬手朝我打招呼。

　　“早啊”我挑了挑眉毛扯动一上午面无表情的脸，试图扬起一个不算难看的笑。

　　“早”她点点头走到我身侧，低头看着我手里的东西寒暄问道，“今天周一，你怎么没去上班？”

　　“昨天加了班今天调休，终大夫是才下班？”

　　我将提着塑料袋的手换了一只，看了眼表上的时间，快11点了。

　　“嗯。才下班。”

　　她的嗓子沙沙的，细细看眼角还点发青。

　　于是我随口问道，“辛苦，吃早餐了吗？”

　　“吃了。”

　　“真的？”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要反问这一句，估计是之前的事，还让我有些耿耿于怀，又或者意外遇见惊喜地想开个玩笑，但总之我眼睛里的她没绷住抿了抿唇。

　　撒谎还挺厉害，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

　　见她吃瘪，我清早起来怅然若失的心情“幸灾乐祸”地好了起来。

　　“你家没菜吧，要不去我家吃？我正准备做饭”我自然地邀请道。

　　“我……”

　　她似乎在犹豫，我决定冒犯一次。

　　“你不会中午也想糊弄过去吧。就这样决定了啊，你先去休息，我做好饭来给你发消息。”

　　虽然接触的次数也有限，终晚的性格我却是摸得有些清楚了，征求意见是要征求的，就是最后决定需要快刀斩乱麻。

　　上次请客请得一蹋糊涂，这次好不容易遇见，得叫住才行。

　　再者事不过三，我对于一直很忙碌的她有没有认真吃饭，深表怀疑。因为将心比心，要不是害怕什么胆结石，我很多时候也是能偷懒就偷懒了。

　　至少在出租车上我一度连泡面也不想糊弄。

　　我时常会设想要是睁眼能出现类似于科幻小说里写的“胶囊”式饱腹食物才好，这样每天吃一粒就能维持生活所必需的能量，也就不用花时间每天纠结吃什么，每天择菜、洗碗。

　　但不过怎么说呢，其实吃饭也不全是辛苦的事。以前吃食堂的时候，虽然除了摄入其余全都不用思索，但反而让人期待起周末的自主。

　　或许是因为它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平淡生活里的调味。

　　我总是这样的自相矛盾，所以才会现在手里提拉这一堆东西。

　　“好。那辛苦林大厨了”她打趣我道，我摇了摇头失笑，“大厨担不上，一点家常小菜还行。你吃龙虾吗？”

　　扯着袋子的耳朵，我拉开袋子给她看里面，因重力和空间挤在一起的龙虾时不时地蹦跶一下。

　　冬天卖这个的太少了，个头都不怎么大，不过要是她吃小龙虾应也能算一个“硬”菜，就不难为我冰箱里仅存的两小块冻得像块转的肉了。

　　“吃。”

　　她语气似乎里有些许的惊喜。

　　“那什么口味，蒜蓉、麻辣？”我继续问道。

　　“麻辣吧，我不太喜欢吃姜蒜”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

　　“没事，我也不喜欢。”

　　我想起我一次吃烤生蚝，看着老板端着蒜蓉垒成小山状的生蚝来，整个人脸不受控制地抽了抽，最后仔细把对方精心覆盖好的蒜全部赶了出去，又本着不能浪费原则才硬着头皮继续吃了下去。

　　哪怕味蕾触及汁液时比我想象中的其实要可口。

　　上楼的时候终晚说要帮我提手里的食材，我看着坚定的眼神把配菜中轻的两袋给了她。

　　她还想和我换，我笑着先行一步借故避开了，她无奈笑了笑跟在我后面。

　　楼道里开始回荡着我们两个不整齐的脚步声。

　　不得不说先前突击的锻炼还算有些成效，至少让我硬着头皮没有停歇地拖着沉重的双腿成功站到了门口。

　　“一会儿见”我尽力压住喘息，语气平静。

　　“嗯。”

　　她将东西给我，转身开了门。

　　提着龙虾回到家，我走到饮水机旁自己倒了半杯水，一口饮下将大衣一脱，围裙一系，然后进到了厨房，先淘米、择菜，最后戴着手套给龙虾去头去黄，放在盆里淘洗。

　　但终晚没有按约定在房间里休息，我龙虾还没刷完下锅她就敲门来了。

　　我举着腥味扑鼻的手套，用手肘下压把手给她开了门。她手里提了个A4纸大一点的布袋，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不用这么客气。鞋套柜子里，你自己拿”我眼神示意她拉开旁边的柜子，她取出鞋套问我，“一些吃喝的。放哪里好？”

　　“那放餐桌上吧。对了，电视遥控板应该在茶几，你先去客厅坐会儿，饭一会儿好。”

　　“我来帮你吧”她说道。

　　“哪有客人帮主人的。况且你才下夜班……”

　　“一起能快点吃”她笑了笑。

　　“行。”

　　这个回答对胃内空空的我太过诱人，无法拒绝。

　　不过菜其实不复杂，除了主菜麻辣小龙虾外也就还有一汤、两素、两碗米饭。有她帮忙打下手，我们节奏快了不少，电饭煲跳了没多久，就都上齐了。

　　我拿着因做菜还剩半瓶的啤酒，准备找个杯子，把剩下的也喝了。

　　“你要喝酒吗？”正在布筷的她问道。

　　“还有半瓶解决了。”

　　“你常喝酒吗？”她继续道。

　　“还好，怎么了？”

　　“我今天也带了酒过来，你要是想喝，我们可以再开。”

　　她绕过桌子打开放在另一侧的布袋给我看，好家伙，饮料下面还压着酒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们医生可以喝酒的吗？不会影响手术什么的？”我手指比划着，我还以为酒精对医生来说是职业禁忌品呢。

　　“休假的时候可以”她答道，“你喝吗，我再开一瓶？”

　　“先别，等我再去拿个杯子。”

　　“好。”

　　不过说到底，酒其实我们没怎么喝，也就是把那一半多匀着喝完，倒是汤，我找了两个空碗单独装汤，一大盆喝得干干净净。

　　今天做的龙虾应该是和终晚的口味，看着她前面的拿来装壳的倒了一次又快满的小盘子，我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自豪，只是早知道我就再买点了。

　　“林岸你这周是有出差吗？”

　　“没有？怎么了”我摘下开始渗油的手套准备拿纸巾擦擦，终晚见状将身边的纸递给了我，道，“看见你家连着两天都像没动静，还以为你出差了。原来你们工作也这么多加班。”

　　“最近忙一点，平时也还好。你们才是忙，我前段时间回家都没见你家灯亮过。”

　　“你……还好。”

　　我觉得终晚话停顿得有些奇怪，抬眼，对方却又没什么其他表情，以为是我听错，接着说，“你们天天熬夜班的，身体扛得住？”

　　“有轮班的，习惯了。”

　　“是吗？”

　　“嗯。”

　　话聊着聊着就进了死胡同。

　　正当我不知道找什么话题的时候，终晚倒是先开了口，她问我道，“那是存钱罐吗？”

　　“存钱罐？”

　　我顺着看过去，一个拳头大小背着书包的胖乎乎棕色雕鸮立在餐桌靠近墙的架子上。

　　是之前闲逛在一家精品店随手买的。

　　“不是存钱罐，是个音响。”

　　“音响？”

　　“你看它肚子那块，是喇叭。说是什么还可以蓝牙播放，不过我都是插卡来着，你等等我洗一个手给你放。”

　　“不用不用。”

　　“没事，正好龙虾也吃差不多了。”

　　我这周没怎么在家，但上周是充了电的，这会儿肯定有电。

　　把它取下来，在背后书包的顶端插上U盘，按着图标按了几下，音乐就放出来了。

　　“声音有点大，我调小点。这样好了”我轻轻转了转它侧面的音量播放键，然后把它放了回去。

　　“它那个是耳朵吗？”她好奇地问。

　　“不是，是羽毛，猫头鹰没有外耳廓。音响的它左边这个拉出来是天线。右边这个是开关。”

　　“好厉害。”

　　我听着她感叹，不由得生出些自满来，说道“我当时也觉得有意思来着。等我有空找找说明书鼓捣一下蓝牙，再给你展示展示。”

　　“好啊，对了，林岸，下次，去我家吧。”

　　终晚突然邀请说，我愣了愣。

　　“下次我请客，带你尝尝我的手艺”她补充道。

　　“不用不用”我连忙摆了摆手。

　　“礼尚往来。再说我们应该也算是朋友？”

　　朋友，原来她也觉得我们是朋友了吗。

　　我想起我们之后没再怎么发消息的微信，或许下一次可以试着问个早？

　　“不，不算吗？”

　　“是。那，那就提前打扰了。”

　　“今天我才是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本来就是随缘撞上了，我还要谢谢你赏脸。还有之前好多事，谢谢你帮了我。”

　　“明明是你帮的我”终晚放下筷子，似是叹了口气，眼神不知看向我身后的何处，我瞧着这阵仗，后背不自主打直手放在桌上，静静等着她说下一句。

　　“你突然这么严肃做什么？”

　　“啊？”

　　“我说”终晚举着酒杯望着我，我不自主跟着举起了还剩半点的酒杯，“之前的事谢谢了。”

　　听着玻璃碰撞在一起发出的脆响，我呆呆地看着终晚利落地扬起头将啤酒一饮而尽。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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