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陷阱别跳

　　他看着她说：“是之前去欧洲出任务，意外处理过一个手术……”不过他想这个话题对她而言一定很无趣，便没有再继续，转而问她是做哪方面的律师。
　　向宁注意到贺逍已经转移了话题。
　　他是无意为之，还是心生警惕？
　　她状似毫无察觉，笑着喝了一口贺逍刚给她倒上的豆奶。
　　说自己确实被辣着了，小时候不怎么能吃辣，长大好些了，但水平还是菜。

　　说起欧洲……
　　向宁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在德国遇到的那个中国医生，不过那人做起骨科手术得心应手，甚为精湛，肯定是个专业骨科医生。
　　而且……她脑海中浮现起了那个雨夜里的帐篷，那个人黑黢黢的一张脸，只能看到口罩外露着的一双眼睛，眼底是冷峻坚定的光。
　　和面前似乎有些温柔的眼神显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很久没想起那个人了，向宁也不知自己今天怎么如此爱联想。
　　抛却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她看向眼前沉默不语的贺逍。说起来他居然算是个温柔的性子，资料里当然没有写，但老妈常说医生大多是寡情冷血的，职业需要，所以她原以为他必然是如此人物。

　　贺逍看对面的女孩子好像一直在发呆，咳了一下，又问她在P&T律所是做什么方向。
　　向宁这才反应过来，说自己以前做上市比较多，现在主要做M&A和跨境投资，基本是生物医药大健康领域的项目。
　　不过也要看市场，我刚出道那会，房地产才是最火的领域。她补充道。
　　贺逍沉吟了一会，又问，“这是你喜欢的方向？”
　　向宁下意识想说不是。
　　但她显然不想交浅言深，只简单地说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很多，这个算是她擅长的，也是当前市场需要的。
　　贺逍表示理解。
　　“那贺医生你呢，你为什么选心胸外科这个临床方向？因为喜欢？”向宁又把话题转到他身上。
　　贺逍却沉默了。

　　片刻后，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
　　向宁知道这应当是托词了，大概率有私人原因不方便说。
　　她完全理解，毕竟他们才相识不久，哪怕是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缘分，换做她也不会跟对方交代整个人生。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向宁抢着买单。“贺医生啊，那200块你可是一直没收，这顿我来请。”
　　贺逍不语。
　　等向宁叫来服务生才知道，刚刚小程序扫码点菜，贺逍已直接买好了单。
　　她用有些责怪的语气，说贺医生这样她怎么好意思呢。
　　贺逍起身提起了她的行李箱，低头笑笑，“或许以后要请向律师关照的地方还很多。”

　　喔？是吗。
　　向宁不动声色地想。
　　指不定是谁关照谁。

　　**

　　天随人愿，4月的春雨季节，两地居然都撞上了晴朗的一天。20点，航班准时起飞。
　　贺逍的座位离向宁不远，隔着一排的右后方。飞机起飞之后，他注意到向宁好像就闭上眼休息了，应该是奔波了一天，有些疲倦。说来离她刚回国没有多久，这个女孩子就连轴转地出差，也没听她叫苦叫累，让他有些心生敬佩。

　　为什么选心胸外科？
　　他耳畔回响着她先前的问题。
　　贺逍看着窗外的点点星火，闭了闭双眸。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双小鹿般泪盈盈的眼睛。

　　**

　　那应该是九年前了。

　　他在B大念大三，有些关于病理生理学的文献没读透，想和主讲这门课的程双教授请教。这天，他在临近答疑时间的时候，来到了程教授的办公室。
　　往常敞开的门此刻却是虚掩着，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哭腔。

　　小姑娘声音很软糯，却哑着嗓子质问办公室里的人：“妈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身上的伤疤还是那么明显？！”
　　程教授有些无奈的声音传了出来：“才十年嘛，之后会慢慢变淡、变平整的……”
　　“才？都十年了！”她哭得更大声，“你每次都这么说……但这十年来，我恨不得天天穿高领，我敢穿领口低一点的衣服吗？我每次照镜子，都想哭，我到现在还会梦见做手术的场景……”
　　她边哭边问，“当时不做这个手术会怎么样，我会死吗？”
　　“……佳佳，你当时不会马上有事，但等你大了……”
　　“等我大了，我什么好看衣服都穿不了，我天天生怕被人看到这道伤疤有多丑陋，被人嘲笑！……爸爸妈妈你们就没想过，这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女孩摔门而去。
　　青春期的女孩是这样的，一和父母说话就一言不合，一言不合就跑。

　　他当时不知里面的人会跑出来，不小心挡了她的道，她差点和自己撞个满怀。
　　贺逍记得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子破门而出，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湿漉漉地噙着眼花，狠狠剜了他一眼之后，便哭着跑走了。
　　程双跟了出来，却看到她的学生愣愣地立在门口。
　　“……让你看笑话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贺逍忙说没有，是他来早了，程教授忙的话他下次再来。
　　程教授说答疑时间已到，请他进来就好。
　　他应声落座。

　　“先天性室间隔缺损。”程教授一讲他就明白了。
　　全麻气管插管，正中开胸。
　　程教授望着刚被女儿负气甩开的门，叹了口气，说：
　　“出生时就发现了。太小做不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还没有自愈的迹象，又拖不得了。就在B院，吴庸教授亲自做的。”程教授有些怅然地笑了笑，“那时候微创手术技术很不成熟，吴教授也希望求稳，还是决定用传统敞口。”
　　所以那个小女孩所说的伤疤……贺逍脑子里迅速浮现人体组织图的样子，应该是位于两胸之间一道竖着的疤，长十厘米上下，宽约一厘米。

　　程双教授叹了口气。
　　可能天底下的母亲谈及儿女，都会不由自主地多说一些。他听她讲，女儿幼时便吃了这样的苦，周围人没有不心疼的，于是自小都惯着她的性子，脾气就骄纵了些。
　　明明已经高三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好在读书还行，如今顺利保送了A大，程教授让她没事多来大学校园里呆一呆，沉静一下性格。不然脾气这么大，以后肯定要吃亏。云云。
　　其实程双也知道，伤疤的问题没有女儿说得那么严重。无非是几件衣服穿不了，或者是她自以为穿不了罢了，这算什么事。
　　但人年少时，遇到的哪件事不是天大的事呢？

　　吴教授的选择是对的，手术也很成功。
　　只是高中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爱漂亮，她模样又生得好，本应该是想穿什么好看的衣服，都能穿得。但常常程双带她去服装店，到了试衣间，她欢天喜地地拿着衣服进去，眼睛红红地一言不发出来。
　　程双明白，因为那件衣服会露出那条，在女儿看起来是蜈蚣形状的伤疤。
　　有时店员也会问，衣服明明很好看的，是哪里不喜欢吗。
　　女儿有次忍不住了，说因为衣服领口太低。
　　那个店员很惊讶，说小姑娘也太保守了吧，这衣领一点都不低的啊，这才到哪……
　　然后程双就再也没有听她提过一句衣领的事。
　　因为不适合，她后来都很平静地这么说。

　　那天他和程教授讨论了什么文献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程教授女儿的事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甚至持续产生着意想不到的影响。
　　她叫佳佳，是吗？
　　他一向以为，外科医生，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手术只要成功解决患者的问题，这件事便算完了。
　　但他未曾想过的是，手术也会给患者带来新的问题。

　　大三正逢临床医学生选专业的时候，B大的性质特殊，算是双向选择+分配制。虽然一般是大四见习时才会明确方向，但好的科室名额很紧俏，而好的学生也会被主动要走，所以一般从大三就启动了筛选机制。像贺逍这样优秀的同学，大多要去骨科、神外、血管外科等等，这和未来收入息息相关，毕竟读医耗费数个年华，投入巨大，在有选择的前提下，肯定要选未来回报不菲的热门方向。
　　之前来打听他想法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多，但他一直没想好。他向来比较淡漠，对凡事兴趣不大，学什么都可以。就连学医也是因为成绩好，分数够，高中老师又见他胆大心细，动手能力强，建议他不如从医。家里人也觉得医生不错，他没想太多，就报了。

　　只是离开程教授办公室后的那天晚上……他罕见地做了梦。
　　梦境很乱，他好像是个夜旅人，迷失在一片森林里。
　　路上遇到一只同样迷途的小鹿，昏在一堆枯叶上，好似受了伤。
　　于是他拿出包里的手术刀，准备替她疗伤。
　　这时那只小鹿突然醒了，哭得眼泪哗哗，朝他大喊：
　　为什么你要在我身上划那么丑的一道疤——
　　然后他就惊醒了。
　　他向来睡眠良好，甚少做梦。那天却汗涔涔地坐在床上，后背发凉。
　　他当然知道那只小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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