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许人间第一流

　　张缇被问的莫名其妙：“我与他多年未见，早已是陌生人了。”

　　她回答得坦然。

　　荆叔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心中松了一口气。

　　郎君如今隐姓埋名，不宜与旧人多牵扯。

　　但张缇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悬起了心。

　　“荆叔，我答应与他结盟了。”

　　荆叔错愕，他有些激动：“你向他坦白了？”

　　“没有没有。”张缇连忙摇头，她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将自己全卖了，自然是几分真，几分假。

　　荆叔语重心长：“青缇，凡是小心为上。”

　　张缇笑笑：“荆叔，你说我这样对吗？我应该相信他吗？”

　　荆叔坦言道：“郎君跟着心走就行，我也不知道。但郎君做什么，我都会帮助郎君的。”

　　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在张缇父母去世，逃亡邵国之后，就是她唯一的亲人。

　　他教她机关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她也曾问过荆叔，为何要对她那么好。

　　这是一段六年前在荆叔的草庐中发生的对话，至今张缇也难以忘记。

　　当时荆叔显得非常无所谓，豁达一笑，“丫头，你觉得除了你，这天地间还有人知道我老荆吗？”

　　“那么多年，军营里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早已经是孤家寡人。我老荆没有父母，妻女早逝，我便把你当做我女儿一般。”

　　“况且，我不能对不起世柏兄的临终嘱托。丫头，你可能不能理解救命之恩是怎样的一种恩情，我们互相都救过对方的命。你父亲含冤而死，将你托付给我，你父亲死不瞑目啊。”

　　荆叔讲到这，已经眼眶湿润，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娃，似乎一眼就能看见她的结局----如果没有他，她无依无靠，根本不可能好好活下去。

　　但是...

　　他撇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因为他知道，刚才的一番话，可能会改变这个女娃的一生。

　　那时的张缇也很快就抓到了重点，“你是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他没有叛国！那他打败仗...”

　　她站了起来，死死盯着荆叔，迫切需要知道一个答案。

　　荆叔依旧不敢去看她，因为他有私心，他实在不忍心许世柏就这样背负骂名，被后人唾弃，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道真相。

　　“荆叔，我心中的父亲，绝对不会是一个卖国贼，但是，他现在却成了千夫所指的叛徒。我经常在心里反驳，却又被现实说服，全天下都说我父亲卖国，没有人相信他。”

　　“你现在却告诉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张缇激动地握住荆叔的胳膊。

　　邵国冬日严寒，那日正值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草庐所在的旷野顿时蒙上了白，天地间再没有其他，只有北风肆意裹挟着大雪狂舞。

　　草庐里四面透风，狂风呼啸，陶碗里的水也结成了冰，但是张缇却感觉天地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一颗心在狂热地跳动，她快要流出泪来。

　　荆叔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是荆叔错了，没想到不告诉你这些，你也会如此辛苦。但是丫头，你要想清楚，你父亲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其中利益牵扯，不是你我这种无名小人可以撼动的。我知你一向倔强，若是知道真相，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眉头下压，正色道：“丫头，你可想好了。”

　　张缇几乎不假思索，“请荆叔告诉我一个真相，我要为父亲沉冤，为母亲，为我许家上下死去的一十七口人正名！”

　　“好！”荆叔已经热泪盈眶，“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会助小姐达成所愿。”

　　于是，荆叔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一开始很美好，一个不受重视的老兵跟着一个勇猛的新兵一路过关斩将，最后成为了神机营鼎鼎有名的教官。

　　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的继续美好下去，但祸事却起于青萍之末，于人心阴暗处潜滋暗长，最后葬送了一整支十万大军，葬送了所有人的将来。

　　荆叔继续缓缓回忆，他说：“没有人想到，那场战争会失败。”

　　“冬日粮草供应不上，我军前往边境军力薄弱的叶城守城。

　　叶城城主却迟迟不肯开城门。

　　军队百般周转，本想入城整顿，邵国军队却在此时突袭。

　　我军在敌军突袭下节节败退，你父亲孤注一掷想率领精锐部队从侧方突袭，却被逼入深山，险些丧命。”

　　张缇听出来了，这场战争有猫腻，“军中出现了奸细？”她问。

　　荆叔点头，“没错，经过一月苦战，我军不敌，朝中也没有援军消息。邵军占领叶城。你父亲从敌人包围中侥幸逃出，回朝谢罪。”

　　“他肯回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们战士，就算是死，也因该是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也是一种荣耀！”

　　“战士绝不能是死在那些权谋算计里，是那些烂泥里的爬虫害了他！”

　　时至今日，荆叔的陈情依旧回荡在张缇耳畔。

　　她难以忘记荆叔讲述那场惨烈战争时的神情。战士的鲜血仿佛泼洒到了她的脸上，黏腻的血液滑落，肆意的北风叫嚣，战场硝烟四起。敌人呈包围之势步步紧逼，如黑云铺天盖地，叫人看不见丝毫希望。

　　很难想象，父亲当年就是带着这样一颗没有希望的心回到京城的。

　　也许，当年他死去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解脱。

　　张缇从荆叔的房间出去。

　　红日收敛了最后一点余晖，天色已晚。

　　---

　　皇宫内。

　　御书房中，天子已经和几个大臣聊了两个时辰。

　　眼看天色已晚，他按理也不好再留这些大臣太久，但他们今天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个结果。天子不愿意放他们走。

　　这位少年天子正值盛年，精力旺盛，七年前年仅十岁的他继任皇位，年号宣德。

　　底下的几个老臣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了。

　　天子烦躁揉了揉太阳穴，旁边的小太监识相地把茶水加满。

　　今日他叫来御书房的都是朝中愿促成邦交的和平派，且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

　　但是这些老臣个个都是人精，一遇到需要他们办的事，就百般推诿。他这个天子都轻易使唤不得。

　　一个吩咐下去，这些个人就能四书五经家国大义自顾自说半个时辰，他对此也十分头疼。

　　朝中无可用之人，他又如何与晋王争权呢？

　　他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天色也不晚了，诸位爱卿就给朕一个说法，此次和亲到底该如何进行，谁去操办？”

　　他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底下一群白胡子老头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敢去主动沾染和亲的事啊？这不就是直接在和晋王唱反调？一大家子还指望着他吃饭呢。

　　“还是没有人愿意吗？”天子语气中压抑着怒火，面上笑容却更盛。

　　就在他快要发作时，丞相赵循向前一步，拱手道：“老臣思来想去，找到一合适人选，向陛下举荐。”

　　“丞相请说。”

　　“臣推荐大理寺卿，沈晏均。”

　　他补充道：“此子两年前任大理寺卿，在京城中口碑一直不错，并且，在之前的晋王宴会上曾帮助使团解围。臣以为，沈大人非常合适。”

　　他推荐沈晏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当然就是因为他是朝中中立派，这一点他不能挑明，但他和天子都心知肚明。

　　天子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找丞相，礼部，鸿胪寺出主意，确实都不如一个中立的沈晏均。他几乎立即拍板定夺，“朕就封沈晏均为迎亲使，操办和亲的一切事宜，并赐他金牌一枚，见金牌如见天颜，叫他办事方便。”

　　“你们都退下吧。”他大手一挥。

　　几个白胡子老头行完礼后鱼贯而出，纷纷松了口气，可算是逃出了御书房，他们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一个老头用胳膊肘怼了怼赵循，没好气道：“你有办法你怎么不早说？害我一把老骨头站那么久。”

　　赵循嫌弃瞥他一眼，“我不最后说，陛下会答应那么痛快？定是百般斟酌，最后还是你我遭殃。”

　　“哼。”那老头不满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另一边，御书房门口，皇后柳姝轻轻敲响了御书房的门。

　　房间里传来天子没好气的一声：“何事？”

　　皇后温柔道：“是我，来给你送些晚膳。”

　　门内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天子推门而出。

　　他左右打量，一把将皇后拉进屋里，侍从守在门外，门砰一声关上。

　　“姝儿，朕不知道是你。”

　　柳姝温柔笑笑，“皇上稳重些。”她打开食盒，“尝尝我亲手做的。”

　　“姝儿的手艺自然是好。”他不假思索，拿出了食盒里的饭菜，自顾自吃了起来。

　　他边吃边和柳姝说话，“姝儿你是不知道。我们朝中那些老骨头，个个都很会耍滑头。平日里高谈阔论一大堆，真要用的时候没一个愿意的。”

　　柳姝若有所思：“如今使团的处境确实尴尬...”

　　她握住皇帝的一只手，道：“皇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皇帝低头扒拉了两口饭，“姝儿这么一说，还真有件事是你能做的。”

　　他道：“我们必然要和使团处好关系，姝儿你可以宴请使团，或者把昭月公主接到宫里来住几天。”

　　“至于其他的，我都交给沈晏均来做。”

　　柳姝点点头，“好，我明日就给四方馆下帖子，把公主先接到宫中来。”

　　皇帝狼吞虎咽吃完了饭菜，用柳姝的手绢擦了擦嘴，“我明日也要见一见那个沈晏均。但听说他这几日都在寺庙里斋戒祈福，已经三四天没来上朝了，不知明日他的福祈完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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