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如逝

　　四年前——

　　今天是高二新学期第一天，实际肖楷一周前就到校训练了，他是个体育生:高一体育课上因为出色的短跑爆发力被老师看中，加入了学校的田径队。实际他当时根本没怎么听老师的劝说，只是想着找件事做发泄发泄，高中的学习他只觉得无聊，对试卷上的成绩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认知，只知道自己的排名并不好看，与其上课时盯着窗外看，不如在操场上跑跑。
　　父亲知道后，很快同意了，肖楷也不意外，这种别的家长看起来不利于前途的选择他爸可能完全不会在意。初三那年，母亲去世后就没人管他了，即使他妈在世的时候一般也只会过问他的身体情况，生活是否顺利，而他爸，关于学业也只问过他一次想不想出国，得到否定的答案也只是“哦”了一声。
　　他爸他妈是很奇怪的一对，住在一个屋檐下，早早就分了床，但相处得很和谐。他俩似乎都有自己的生活，互不干涉，同样的，也没干涉过肖楷，固定时间给钱，从没什么要求，也不提出期望，肖楷偶尔回望，都会觉得自己长大得莫名其妙。他的人生轨迹里没有试错一说，同样，也没有人能告诉他活得正不正确。他妈临走前浅浅握着他的手，只是说了句“活得开心”，哪怕是癌症晚期，她也能这么轻飘飘地说这么一句话，让肖楷觉得自己酸酸的鼻子很好笑。
　　在那之后，肖楷就更不能理解会来接送小孩的家长，也不明白为什么同桌考差一次就害怕到哭。之前他爸妈祝他生日快乐后他还会想起来买个小蛋糕，现在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庆祝自己的生日。

　　新的学期并不能带来新的气象。肖楷的进步很快，记录直逼田径队的最好成绩，引得他人眼红，一个学长依旧带着头排挤他。不管是搬重物，或是故意让他错过训练被教练误会，还是训练时不时的碰撞，肖楷都不在意，这反而让对方更加气大。直到今天那个猴子一样的学长，趁着教练不在，跑步热身时从肖楷身边经过时不仅故意撞了下，又嗤笑着说了句“没妈的东西”。
　　肖楷一愣，知道是前几天交的家庭联系表被他们看到了，他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反应，他有太多理解不了的东西了，他一直逃避着思考，以至于明明是自己考到这个重点高中的重点班，现在却成了年级的吊车尾，还要跟这个恶臭的人打交道。他快跑了几步，抓着那个学长，“你说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肖楷不再像往常一样忍让，周围几个队员停下来意图劝阻，但挑事的人看着往日受气包一样的欺负对象现在有了反应，倒是兴奋地放大了音量，“nmsl”。
　　肖楷想起不愿化疗的母亲，用各种化妆品遮去病容的母亲，告诉他要活得开心的母亲，他很想问：你活得开心吧？怎么叫活得开心？可他永远不会问出口，就像在在葬礼上，他和父亲一样，一滴泪都没有留下。而看着倒在地上抱着腿哭嚎的学长，他依旧面无表情，被骂时他只有钝痛感，而报复的快感同样稀少。他明白伤害他人并不能带给他任何宽慰，但也说不清踢向对方膝盖的理由。

　　父亲没有责怪他。教练实际知道他经常被欺负，加上欺负肖楷的核心人物算是废了，田径队里几个平时也被压着的队员也突然向着他说话，抖出对方不少恶行，搞得对方家长的愤怒缺了一丝底气，最关键的是，肖楷知道父亲应该赔了不少钱，给对方家长，可能还有学校。
　　虽然次数不多，但只要他俩一起走，父亲总是遣走司机，自己开车载着肖楷，“学校的意思是不给你记入档案，你先停一周课，看看情况，刚好你在家调整调整。”
　　肖楷沉默着，父亲有些犹豫地开口，“那个跑步，你之后想去还可以去，你的教练和同学都挺欢迎的。”
　　“爸，你能帮我休学一年吗？”肖楷问得很平静，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又很合适。
　　父亲顿了几秒，答应了他，肖楷直觉自己就算说要退学，父亲大概也不会说什么，只是他觉得没有试探的必要。父子俩就这样在沉默中到了家。
　　看着窗户里透出的灯光，肖楷有些疑惑。一进门走出玄关，就看见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开门时屋里的言语声也一下子停住。
　　父亲站在他和这个女人和小孩中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小楷，这是海姨和她儿子，这段时间会住在这里，本来想先问你的，但——”
　　肖楷只觉得疲惫，想上楼休息，便直接打断了他爸，“我没关系，房间那么多，多住几个人也没事。”看着他爸还想说什么，他转向女人和小孩，“海姨，你们随意。”
　　说完，没管三个人什么反应，便自顾着上了楼，甚至连那个小孩的脸都没看清。

　　接下来的几天，肖楷过得很迷糊，虽然依旧保持着上学的作息，可白天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只有晚上经过楼梯时听到楼下房间里的交谈声，他才有家里多了两个人的实感。出于对母子相处模式的好奇，有时他也会在声音清晰一点的地方听上一会儿：当小孩分享学校事情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笑；当小孩说同桌的女生欺负他时，女人会给他些建议；偶尔，女人也会斥责小孩几句。肖楷就和听留声机节目一样，感受着这对他来说很新鲜的关系模式。不过，令肖楷意外的是，女人竟然在找工作，他以为父亲赚的钱足够养几个家庭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当他下楼撞上还在吃早饭的小孩时，突然意识到今天是周六，对方不用去上学。在他走过餐厅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到，小孩在偷偷瞅着他。
　　等跑完步回来，他先上楼洗了个澡，又下楼把家里阿姨做好的早饭热了下，等吃完又一次路过小孩的房间时，他再次看到对方突然扭过去的头。房间基本还维持着之前那简单的构造，除了多了些初中的书本，给客人准备的纯色床铺没有改变，也没走任何杂物堆积。想到父亲那天说的暂住，他突然觉得可能性大了许多。
　　没做过多停留，他上了楼，也是闲得无聊，游戏组队遇不上一支正常的，英剧美剧国产剧感兴趣的看的差不多了，他最近几乎是一堆一堆地买书，各种类型的书堆遍了他房间的角落。没进肖楷房间的人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喜欢看书，如果真有人问，他大概也只会回答是自己闲得无聊罢了。
　　正当他翻看不知道第多少届茅盾文学奖作家的作品，并有感于这届评委眼光多少有些独特时，他爸突然来了电话。
　　“喂，小楷。”
　　“嗯。”
　　“你林姐突然有点事，中午不能来做饭了，你看是我找个饭店送菜回家还是你出去吃？”林姐就是家里的阿姨，怪不得做了早饭就没看到人了。
　　“林姐买了菜，我自己做吧。”
　　“好，嗯，那你能带着小丁一块吃吗？他妈今天有个面试，中午回不来。”
　　肖楷想了下，应下来，便挂了电话。看了下时间，已经十点四十了，便把书甩到一边，下楼备菜做饭了。路过小孩房间的时候，对方依旧背对着房门，似乎在专心做着作业，他犹豫了下，没进去问对方想吃什么。

　　林姐这几天做的饭都是分开的，肖楷也不知道这对母子吃的都是什么，便打算做点清淡的，他自己对吃饭没什么特殊要求，学做饭也只是因为去外面吃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直到林姐来了，他也是做什么吃什么。
　　一会儿，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香芋蒸排骨和一盘炒时蔬就上了桌，砂锅里还炖上了鸭子。他走到小孩的房间，对方早就闻到香味了，听到他的脚步声耳朵都不由侧向了靠门的一边。肖楷不知道怎么称呼，就敲了下门道，“吃饭了”。
　　等肖楷把两个人的饭盛好，小孩才洗好手坐到桌前。肖楷跟他相对坐着，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以为对方会有些拘谨，谁知小孩吃了三道菜都尝了之后，叫出声，“哥哥，你做饭好好吃啊，比我妈做的好吃多了！”似乎是还没变声，小孩的声音听上去还很清脆。
　　肖楷有些意外，冲对方笑了下，便继续吃饭了。谁知对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就说肖楷哥哥很好嘛，免费让我和妈妈住在这里，还这么会做饭，妈妈还不让我找你玩”，对方撇了撇嘴，似乎很不爽。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叔叔之前告诉我了。肖楷哥哥，那我到底能不能找你玩啊？妈妈说会打扰你。”
　　肖楷看着小孩期待的眼神，觉得不好拒绝，便微微点了下头。
　　“好耶！”看着对方写在脸上的情绪，肖楷想起自己的初中，似乎那时，或者更早很多情绪在他这里都失去了颜色。
　　“你叫什么？”
　　“丁予嵩，给予的予，嵩山少林寺的嵩。”说着，对方摆出一招白鹤亮翅的架势。
　　肖楷起身把鸭汤端了过来，默默从里面挑出鸭翅盛在碗里，推到对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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