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贵胄

　　天微微亮，这一日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屋内一片昏暗，窗户透进来微弱的光，床上的傅南星翻了个身，慢腾腾坐起，与往常一样穿衣洗漱，推门出屋。
　　傅南星刚跨下房门台阶，右侧上方传来一道讨厌又熟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傅姐姐早啊。”
　　傅南星侧目，两院高墙上，隔壁枝繁叶茂的杏树横跨过院墙，伸进来一簇绿叶，少年身着斐青锦袍，发带在晨风中摇晃，他笑眼弯弯：“是要用早饭了吗？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吧。”
　　傅南星望望还有些朦胧的天色，一时语滞。
　　谢羡从墙上跃下，几大步走到傅南星跟前：“今天早饭吃些什么？”
　　傅南星看看墙，再看看一点也不见外的他，面无表情收回目光往前走，说：“白粥。”
　　谢羡脚步轻快地跟上：“白粥也成。”
　　不多时，福叔端上来蒸饺白粥，谢羡捏着筷子戳来戳去，看着傅南星：“……姐姐。”
　　傅南星举筷的手生生一顿，险些想将人打出去。
　　她瞥去一眼，谢羡表情带着几分委屈，正用筷子戳着蒸饺：“……我吃葱会起疹子。”
　　“饿着也成。”
　　“饿死了怎么办？”
　　怎么办？
　　傅南星从容淡定，说：“大办特办如何？”
　　“……”谢羡呵呵笑两声，“倒也不必如此。”
　　他顿了顿，识时务咽着白粥，语气求证：“……你好像很讨厌我？”
　　傅南星吃得差不多，放下筷子，闻言微微笑起来，说：“你想多了。”
　　这笑属实是有点敷衍有点假。
　　谢羡一时语塞。
　　他怎么得罪她了？
　　傅南星已经起身，谢羡胡乱吃了两口追上去，走了几步，傅南星扭回头奇怪的看着他，说：“老师该起了，你还不过去？”
　　“天还早，老人家休息要足，我等一会再去也不迟，姐姐今日休沐，可是要出门？”
　　傅南星微挑眉：“你倒是了解得很清楚，那可调查出我这府里有多少银钱多少人，又或者——”
　　“我的底细？”
　　她神情自若，语气分明试探，可挂着的笑又让人觉得是在玩笑。
　　谢羡摊手后退一步，说：“不让跟就不让跟，干嘛说这番话，我打听你的底细做什么。”
　　傅南星不置可否，转过拱门，身后的人没有再跟上来。
　　园中的花开得正盛，已经有初夏闷热的痕迹，钟福小步从前迎上人，说：“小姐今日可要亲自去巡铺？”
　　傅南星道：“福叔费心打理，我就不去了。”
　　钟福点头，又说了府内几项事，正要离去时，傅南星忽又叫住人，钟福不明所以，垂耳倾听，傅南星道：“谢家二公子食物忌口，你去问问，明日早饭做几道他能吃的。”
　　原来是为这事。
　　钟福点头应下。
　　傅南星独自出了门，她在街上漫无目的，随便找间茶楼叫了壶碧螺春。
　　风景如夕，街外人声嘈杂，傅南星一时间也有些恍惚，觉得当初离开时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昨日之事，只是一个须臾皆已面目全非。
　　又坐一会，傅南星下楼结账欲走，迎面便撞上几人。
　　“傅南星？”
　　傅南星站在台阶上，想着今日真是晦气，竟遇上这些人。
　　她朝人一笑：“好久不见，诸位。”
　　为首女子目光打量着傅南星，眉头皱了皱：“你怎的糙了许多？”
　　啧。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看她不顺眼。
　　傅南星走下楼梯，懒洋洋道：“西北苦寒，自是比不上你在京城拈脂擦粉来的自在，不过这胭脂水粉好像也不起作用，邱小姐比起八年前明显见老啊。”
　　邱晚音被她拿话一噎，不由自主抚脸，尤自怀疑间，对上傅南星似笑非笑的目光，霎时怒了。
　　“你耍我？”
　　傅南星耸耸肩，朝几个世家小姐说：“岂敢啊……”
　　邱晚音张口似欲说话，却见三人目光齐齐一顿，看向傅南星身后。
　　傅南星也回过头，微微愣住。
　　楼梯上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也正看着她。
　　礼部侍郎嫡子，苏韫玉。
　　邱晚音已然一脸兴致，说：“傅南星你的老相好来了，还不快去寒暄寒暄。”
　　老相好。
　　这个名称着实令人不悦。
　　邱晚音见她迟迟未动，看热闹不嫌事大，招呼苏韫玉：“苏公子，傅南星回来了。”
　　是啊，傅南星回来了，这些人总要见，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会被人翻出来。
　　昔日青梅再相见，却是看一眼她都嫌晦气得慌。
　　早知道还不如待在府里听谢羡那小子聒噪。
　　苏韫玉看着那道背影默然不语。
　　傅南星背对着人，轻笑出声，说：“什么相好，不过是当时年少不懂事的玩闹，有些事还是说清道明的好，毕竟如今我身边可有个更好的。”
　　此话一出，众人神情皆变得微妙起来，这几年关于傅南星的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就连他们都分不出真假。
　　苏韫玉朝她走来，在跟前站定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容，说：“南星，好久不见。”
　　傅南星哂笑一声，说：“南星二字可不是苏公子该叫的，你虽是苏大人嫡子，还是依照规矩叫我一声傅大人的好。”
　　苏韫玉脸色苍白，早猜到她会是如此态度，便依着她叫了声傅大人。
　　邱晚音见二人模样，愈发觉得好笑又解气，嘴上一时没把门，语气也尖酸刻薄起来，说：“什么傅大人，不过是人人唾弃的锦衣卫，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啊。”
　　傅南星瞥眼，说：“哦？”
　　邱晚音挑衅扬扬眉，一副你能耐我如何的样子。
　　傅南星微微笑起来，说：“邱大小姐还是一点都没变。”
　　邱晚音鼻腔一哼，看向傅南星时有股莫名的优越，说：“当年你有你爹护着，如今你爹死了谁还能护你？该不会指望苏公子吧？啊——”
　　邱晚音做出一副吃惊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这不好吧，毕竟苏公子就要与宫家小姐成亲，让别人的未婚夫婿护你，传出去要说你傅南星是狐媚子。”
　　傅南星点点头，好像真的是在赞同她的话，思虑片刻，忽然问道：“邱大小姐可知我如今位居几品？”
　　“什么？”邱晚音一愣，莫不是傅南星要拿官职压她？
　　傅南星自顾自答：“从四品。”
　　“那又如何？”邱晚音傲气十足，她娘可是莱阳王妃的亲妹妹！
　　傅南星又点点头：“我本以为你不知，原来你知晓，那便怪不得我。”
　　“你能如何？”
　　傅南星不答她，却朝门外道：“外面的人进来。”
　　顷刻间进来两名黑袍金绣的锦衣卫，齐齐朝她行礼：“大人！”
　　傅南星脸色漠然，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吩咐：“邱晚音与陇东一案有关，将人带回审问。”
　　“是！”
　　“你敢！”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瞬间大惊，与邱晚音随行的是李家与吴家的小姐，当即出头道：“傅南星你太过分了！”
　　傅南星垂眸看向被押着的邱晚音，笑说：“有什么话不如诸位去镇抚司说？”
　　傅南星说完欲走，身旁人来拉她：“南星——”
　　傅南星一个甩手将人甩开，目光冷峻道：“苏公子请自重，我可不想因为你惹人话舌，还有，西京城就这么大，日后再见面还请依官职叫我一声傅大人，不然我会以为苏家是要同我攀交情。”
　　苏韫玉脸色越发苍白，半晌道：“傅大人。”
　　傅南星抬眸，苏韫玉又道：“你就这么带走邱姑娘不妥。”
　　邱家与莱阳王府有关系，她这么明目张胆公报私仇，王府定然要插手问责。
　　傅南星轻笑一声，说：“妥不妥当，需要你还教？你又能做出妥当的决定吗？”
　　这句话如一把利剑般直截了当将苏韫玉刺穿，他说不出话亦无法反驳，僵硬在原地。
　　傅南星命人将邱晚音押回镇抚司一事瞬间传遍整个西京城。镇抚司阴暗的牢狱有股雨水潮湿味道，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邱晚音嘴里的布条刚被取下便对着人破口大骂：“傅南星你假公济私蓄意报复！怪不得苏韫玉不要你！你个丑八怪没人爱的可怜虫！”
　　傅南星缓步走到她面前，邱晚音面目狰狞：“你个扫把星！出生就克死自己的娘，你爹也被气死——啊——”
　　傅南星一把扼住邱晚音脖子，目光透着寒栗：“你说对了！我就是假公济私蓄意报复！有力气在这骂我，不如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
　　邱晚音瞪着她：“你敢杀我吗？你不敢！”
　　傅南星眯起眼，手上渐渐用力，立时将人捏得脸色青白呼吸困难：“我自是不能杀你，但要不要猜猜，今日你往镇抚司走这一遭，外面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傅南星指腹贴着她的脸，像冰凉吐纳的蛇信子，说：“没脑子的只怕真以为你与陇东命案有关，但那有脑子的……你猜会不会有人借此对邱家做文章？”
　　邱晚音错愕看着她，傅南星目光里的厌恶与鄙夷毫不掩饰，她挣扎嘶喊，像个泼妇：“你想做什么！傅南星你敢！贱人胆——”
　　一声深深的喘咽，傅南星单手扼住邱晚音纤细的脖颈，邱晚音眼白外翻，呼吸窒息得快要被掐晕过去，她把持着分寸松开些，声音一如往日平静，说：“我劝你眼下最好不要激怒我，不然杀了你，我也是敢的。”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傅南星眸光睥亮，藏着危险与威压，那是八年战场赋予的煞气，在这昏暗潮湿的地方尤为令人感到寒颤。
　　邱晚音身子发抖，她目光呆滞诺诺不敢说话，在这威胁中生出惧怕，因为她发现傅南星不是说笑，她真会杀掉自己！
　　她疯了！
　　傅南星嘴角勾起一抹笑，松开手，又恢复一副平和淡然的模样，她朝外走，邱晚音忐忑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傅南星脚步不停，说：“那就要看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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