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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盈苏?”周宛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怕吵醒了樊盈苏似的,“盈苏,你醒醒。”
她嘴里说着让樊盈苏醒醒,但脚却站着没动。
这奇怪的举动让黄黎和梁星瑜都看了过来。
梁星瑜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樊盈苏,真要我们把吃的喂到你嘴里吗?还装死呢!”
她两步迈了过来,伸手一把去推樊盈苏,但手在碰到樊盈苏的肩膀时,却猛地顿住了。
她和黄黎同时看见了草席上的那滩血。
“……她还活着吗?”黄黎嗖的一下站了起来,脚下却没动,只对梁星瑜低声说,“你探探她的呼吸……”
梁星瑜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着脖子回头看了看黄黎和周宛艺,这才抖着手探向樊盈苏的鼻尖。
从她们被下放以来,其它两个由牛棚改成的草棚里已经死了几个人,只她们住的这个后来重新修补的茅草棚里还没死过人,难道今天这个茅草棚里就要死人了?
梁星瑜像是僵住了一样,过了好一会才慢慢直起腰,回过头来低声说:“还有气,但是很微弱,一时一时的,怕是……”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惶恐。
“……怎么办?”梁星瑜后退了一步,问另外俩人。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办,”黄黎脸色变得惨白,“我们都是黑五类,早就该认命的。”
灶火因为没有继续放干柴,火焰已经渐渐开始熄灭,茅草棚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就算三人离得这么近,都有点儿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
“上午有个嫂子送她去公社卫生室看医生,大队长是退役军人,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周宛艺忽然说,“可以去找大队长救她。”
可这话说完,没人应她,因为没人想去找大队长。
她们这些被下放过来改造的人,就该当那老黄牛,干最重的活,吃最少的口粮,平日里要当自己是个死人,绝对不能给大队惹出一丁点麻烦。
看着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樊盈苏,梁星瑜一咬牙,攥着拳头说:“胆小鬼!你们不敢去,我去!”
其她俩人看着她,继续沉默。
梁星瑜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
虽然茅草棚里面阴暗,但外面却还有夕阳余晖,有光亮照耀着这片土地。
梁星瑜缩着脖子,避着人,快步向大队部跑去。
团结大队由附近五个自然村组成,都是小村子,人口不多,是很荒凉的地方。
现在的大队部是以前一位老地主家的别业庄院,因为是建在大山脚下,面积并不大。但砖墙青瓦,是团结大队唯一墙壁是砖头,屋顶是瓦面的建筑。
存放粮食的粮仓,摆放农具的库房,柴油发电机的电房等都在这,还有生产队“小班子”的各位干部也在这里进行各种工作。
虽然他们是干部,但平时也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只不过如果需要去公社开会,或要留在大队部工作时,才会拿误工工分。
一般这个时候,“小班子”的各位成员也该回家吃饭了。只不过今天晚上,还有几人坐在会议室里开会。
因为怕浪费柴油,所以他们点着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暗忽明,映在几人眼中,就像点点飘忽不定的鬼火。
“……真是造孽啊,”罗秀娥是妇女委员,她叹气说,“唉,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就全死了呢。”
张得胜是民兵队长,平日总是很锐利的眼神这时已经不见了,他摇头说:“同心大队这些人平日真是看不出来。”
“怪不得叫同心呢,”副队长刘光明也跟着摇头,“真是起了个好名字。”
村支书罗长春连连叹息:“可惜了。”
大队长郑建国沉默地坐着,严肃的脸上一片冷意。
罗长春看他表情不好,连忙扯开话题:“还好建国从一开始就和咱们说过,那些被下放过来劳动改造的人虽然是臭老九坏分子,但既然国家没枪毙他们,那他们就是过来改造的,也和那些坐牢的犯人一样,国家在给机会让他们重新做人。”
罗秀娥也点头:“得胜也说过,劳动改造就是国家给机会他们改过自新。”
刘光明笑了笑:“他俩都是当兵回来的,国家教给他们的当然是一样的。”
大队长郑建国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说到改过自新,之前被下放到我们这的杨有金,不就回去了吗?”罗秀娥忽然想起这事,“她女儿樊盈苏还在呢,也不知道什么能回去。”
罗长春看看她,又看看大队长郑建国,这才说:“她夫家里的人都是医生,女儿也是学医的,她自己虽然是护士,但在医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也算是半个医生了,听说好些大医院都缺医护人员,……迟早都会回去的。”
张得胜认同地点头:“听说外面有些地方确实是叫回了不少人,这事也不像前几年那么严重了,很多被批斗的人只是在当地剃了阴阳头再挂牌游街,不怎么往外下放了。”
刘光明摇头:“还下放,隔壁大队被下放的人全都死了,一个不剩,全在河里飘着。”
今天下午大队长郑建国被叫到公社开会,这才得知被下放到隔壁同心大队进行劳动改造的黑五类臭老九全死了,一个不剩,全跳河死了。
这事不是发生在近些天,而是很早以前。之所以会被发现,是因为京市有领导派人过来,说要把之前被下放到同心大队的一位老教授带回去,结果那老教授早就死了。
而且不只那老教授死了,所有被下放到同心大队的人全都死了,就连从大城市过来参与农村建设的知青也死了好几个。
加起来快四十条人命,全没了。
这事想想就让人瘆得慌,听说那些尸体在河里飘了好久都没人去捞上来,要不是同心大队在团结大队的河流下游,河水由渡口流入大江里,大队长都怕村里会闹瘟疫。
可就算是河水会流入大江,同心大队的村民平日生活煮饭都是用下游的河水,河里飘着死人,他们就没想着把尸体捞上来,任由在河水里飘个十天半月,挑水时就假装没看见?
估计是怕麻烦,怕惹祸上身,毕竟现在这社会,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你在无心之下说错的一句话,都会被拉去游街示众、被批斗。
人人自危,怪不得他们。
郑建国板着脸说:“同心大队的干部被公社那边严厉点名批评,还把原本留给他们大队养猪的名额也撤销了。”
“他们不能养猪了?”罗长春立即说,“那我们大队……”
大队长摇头:“我们也不能养,在这个节骨眼,谁代替同心大队养猪谁就得罪了他们,都落不到好。”
罗长春咂吧咂吧嘴:“那还是算了。”
“你还想着能得好处,我们不被连累都算好的了,”刘光明笑话罗长春,“假如咱大队的人平日不是对那些被下放的坏分子视而不见,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咱们几个估计也要被批评。”
他们大队的人不会主动去殴辱那些被下放的人,但别的大队却时不时就要把坏分子拉去批斗,批斗的手段还很恶劣。
有时会把人绑在树上,然后在被绑的人的头上淋糖水,再抓一窝蚂蚁放到那人的头上。
除此之外,非打即骂是常事,总之手段要多恶劣有多恶劣。
几人想起外面那些批斗人的手段,都陷入了沉默。
大队长摆摆手:“这事大家知道就行,都散了……”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转头看向门外,张得胜也转过头来。
房子是常见的凹字形设计,中间是一个小院子。
周翠微这时就站在角落里,天边已经阴了下来,她站在院子里,看不清屋里坐着的人。
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牛、牛棚里的樊盈苏吐了一地的血,快要、要不行了。”
屋里忽然一静,接着罗长春最先站了起来:“你说樊盈苏?她上午不是刚从卫生室回来?还在流鼻血?”
大队长转头看他一眼:“你堂妹怎么说的?”上午罗玉芬背着人来大队部,还是他亲自开的证明,叫刘叔驾着牛车送去公社看病的。
罗长春皱着眉说:“公社卫生室的医生说要是鼻子再止不住,就只能去县里的医院看病。”
这下不只罗长春,其他人也皱起了眉头。
因为团结大队没有赤脚医生,公社也一直没派医生过来,所以团结大队的人只能去公社的卫生室看病,这事情公社那边的干部都知道,所以卫生室的医护人员对于团结大队过去看病的人,一般都不怎么检查证明。
正因为这个原因,罗玉芬才敢带着被下放的樊盈苏过去看病,因为卫生室的医护人员不会细问。
要想去县里的医院看病,可樊盈苏连平州公社都出不去。
首先要有卫生室开的证明,证明病人的病需要去县里的医院才能治。然后大队按照卫生室给出的证明,开具去县里看病的住宿介绍信。而按照要求,要先由看病的本人写份申请,和卫生室开的证明一起交给大队审批,等审批过后,才能带着介绍信和证明出门看病。
但樊盈苏是被下放过来进行劳动改造的,别说去公社,她原本连团结大队都出不去,就更别说去县里看病了。
樊盈苏不能去县里看病,是因为她被下放的身份,她就算病死了,也没人会说什么。
但……
刘光明提醒大队长:“同心大队那边才刚被骂,咱大队可不能在这时候闹出人命,否则我们就要替同心大队分担公社那边的怒火了。”
“对啊,”张得胜也说,“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让同心大队抓住机会把咱们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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