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

　　沈清姿和薛望被带到江宅时，已是丑时。

　　江执睡眼惺忪，明显是被人从被窝里捞出来的，他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族长，缓缓伸手抓着薛望的袖子，气若游丝：“薛大夫救救我罢！我一定毒发了.....”

　　“你是哪里不舒服？”

　　“我....哪哪都不舒服。”

　　薛望把了三次脉，差点以为是自己医术不精，喃喃道：“不对啊.....脉力强劲，怎么说话这么没力气....”

　　“薛大夫，账房离不开江执，这可如何是好？”江逸的声音从门口幽幽传来。

　　薛望瞄了一眼江逸，又瞅见自家“侄女”清澈的眼神，瞬间否决了那个刚刚升腾起来的心思，想来是江族长用家中亲人犯了急病为由把他们从四方村带了出来，做戏做全套，最后给开了些健脾胃的药，又假模假样的交代了些禁忌，才领着侄女出了江宅。

　　次日，一切如常，二人不约而同的对江氏只字未提。

　　想着她昨日受惊，江逸给她放了一天假，她白日就在院儿里帮着薛江氏干活。一边编竹篓一边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江氏一个上午看了她好几眼，笑道：“这是遇见什么喜事了？”

　　“没什么。”短短三个字，每个字都轻快明亮。她当然畅快啦，过两日让薛望带她去镇子上，她要给沈宜之送信，不用去江宅偷账册，她拧着的心可算舒缓了过来。

　　江氏只是笑笑不再说话，想着姑娘家脸皮薄，就算有了心仪的人也不会主动说出来。

　　午后，她拿着披风随江氏一起到河边浣衣，这是江笙的衣服，昨日临走前江逸塞给她的，说夜深露重容易受凉，看她僵在那里不敢伸手接，才道：“是阿笙的。”她不再推拒，道了谢便接了过来。

　　而薛望立在一旁就跟个木头似的，那个想法如火苗般在他心里又升腾起来，他越看越觉得两人十分登对，郎才女貌，可转瞬又想到许是怕她病了人手不够呢？虽然江执好了大半，但人手依然紧张。他心内叹了口气，似是感到可惜。

　　晚间，轮到沈清姿洗碗，薛望就在院儿里为江氏浣发。

　　普通人家多用草木灰浣发。刚丰收完，男人们打麦，女人们就把地里还剩的麦茬割下，家家户户门口都堆起高高的柴火垛，春秋可烧饭、冬日可取暖，烧完火后剩下的草木灰也大有用处，倒入水中，用葛布过筛一轮，便可用来浣发。

　　但薛望家，用的却是桑叶水和姜泥，冬日烧的也是烟灰更小的炭火。

　　桑叶要用来喂蚕，蚕吐了丝就能织绢，只有交足了绢布，才能多留些粮食，不然粮食换绢布，丰年根本换不起价！门口就这一亩三分地，种了桑就无暇种菜。

　　本地桑叶价贵，偶有用的起的农家，也是选择攒着给儿子娶媳妇，谁会对自家婆娘这般好？
　　薛望对江氏的爱护，可见一斑。

　　沈清姿送饭时也听到别家的妇人嚼舌头，为了不给薛望添麻烦，她都是偷偷用弹弓吓人。她觉得江氏配得上这些。

　　作为投奔的外家女，按理说沈清姿地位最低。薛望知道她身份，日常吃穿俱是最好的，江氏不知，但从未说过什么，反而处处想着她。她的善，发乎于心，是这世间顶好顶好的人儿。

　　月华皎皎，田野寂寂。江氏仰头望着薛望，看他用葛布细心擦拭青丝，看他笑意盈盈，看着她满心满眼都装的是自家郎君，情意缱绻。

　　擦完后，薛望仔细收好用过的姜泥和桑叶水，准备留着明天自己用。

　　沈清姿的目光越过东厨的窗子，怔怔的看了许久，她觉得两人就是话本里写的神仙眷侣，若是能得到这样的姻缘，该多好。

　　只可惜，自己就算是养女，也是沈府的人，婚事会被作为筹码，替自己的兄长铺路。

　　江逸只给了她一天假，当然放假的这天没有工钱，次日清晨用过早饭，她早早的去上了工。江执等人恢复了大半，她又回到了那间小屋，和江笙一起录库存。

　　用饭时，闻得一声清脆的女声，人还未入院，远远的就喊了句逸哥哥。
　　江逸所在的屋子离他们仅有一墙之隔，是以这姑娘说的每一句话，两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逸哥哥，那江笙识得字，我也识得的。昨儿个还特意温习了一遍百家姓，我也过来帮你好不好嘛？”

　　这女子前面几句话语调还算正常，最后一句故作姿态的娇柔，让沈清姿和江笙不约而同的看了对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闹，正忙着。”江逸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讲。

　　“逸哥哥忙着，阿璃不讨嫌就是了。今儿早特意给你做了莲子羹，你快尝尝，还烫着手了呢，喏，你看。”

　　两人根据对话的内容，推测江逸一个目光都没分给她，又扑哧一下笑了出来，俱是捂住了嘴，肩头止不住的颤抖，连带着小腹都因急速抽动疼了起来，忍得相当辛苦。

　　这女子大约是觉得无趣，说了句“那我去找江笙”，扔下食盒就朝这里走了过来。

　　江笙连忙止了笑，小声提醒道：“她是江璃，是个撮盐入火的性儿，一会不管她说什么，不接话就是，她觉得无趣了就会走的。”

　　姑娘家的友情当真是来的奇怪又突然，本来沈清姿觉得这江笙又笨又软弱，没想到因对江璃的共同不屑让她生出了些好感，江笙的好意提醒让这好感又升了一层。

　　帘子被粗暴的掀开，斜日的光将屋子照了个满堂，所有角落都被覆上一层明黄，须臾又暗了下去，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江璃径直走向江笙，她站、她坐，坐着的顿时显得气势矮了几分。

　　江璃双手叉腰，质问道：“江笙，是不是你哥哥说了什么？不然凭什么你能来帮逸哥哥？读书识字我哪一样不比你强？”

　　江笙低头，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江璃看见江笙这幅模样，更加来气：“你、你倒是说话啊，哑巴了不成？”

　　江璃正要伸手推江笙之际，手腕被沈清姿一把钳住，动弹不得。

　　未等江璃叫喊出声，沈清姿将江璃被钳住的手腕向后一扯，江璃整个人便被拉向了她，要不是另一只手下意识的撑在了桌沿，整个人就要栽向沈清姿。两人之间仅一拳之隔。

　　“这间屋子和你的逸哥哥就一墙之隔。”这姑娘的软肋太过明显，沈清姿也懒得和她废话，说完就借着腕力把她推了出去，踉跄后退了几步，江璃才堪堪稳住。

　　江璃刚才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江笙身上，全然没注意旁边的女子。和她四目相对之际，被她眸中的寒意所震慑，手腕生疼也不敢叫喊。这会子拉开了距离，才看清这女子的面容：明明未施粉黛，眉却不描自黑，唇间自带春色，肤若凝脂，眼中似有潋滟秋水。

　　江璃生的不差，美人相逢，或相互欣赏，或瞧不上眼，而她属于后者。

　　妒意冲退了恐惧，江璃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谁？”

　　“凭什么告诉你。”沈清姿只做了口型，但她确定对面那人看了个分明。说罢，便不再看她，等着她去闹。

　　果然，江璃摔帘而去，一声“逸哥哥”已带出了哭腔，不知道江逸怎么哄的，很快江璃的声音就消失在了院墙外，可算清净了下来。

　　沈清姿闭目养神之际，感觉袖角被人扯了一下，一转头，看见江笙正怯生生的看着自己，眉眼弯弯，面若桃李。

　　“谢姑娘，你的字写的真好看。”

　　“笙姑娘谬赞了。直接喊我静婉吧。”

　　“那你喊我阿笙吧。”

　　三句寒暄过后，屋内再度回归寂静，安静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两人俱不是热情的性子，谁也没开启下一个话头。短暂休息后，又忙碌了起来。

　　午后，奉壹逮着空就来找她，笑道：“谢姑娘，账房的事江先生他们慢慢都接手过去了，我们后日去海边罢？”

　　沈清姿有些感慨，她与谢静婉可真是缘分不浅，谢静婉生于海边，而她对大海太熟了，熟到深入骨髓。

　　“好啊。”她愉悦的回道。

　　是不是这次之后就能打消江狐狸的顾虑了？

　　他花了那么大的代价救她，什么时候才来讨这份利息呢？那个时候她是否已经回了沈府？他寻不到她怎么办？

　　最让她好奇的还是，这背后之人见她没了动作，下一步棋会落在何处.........

　　***

　　书房里，恕己拱手行礼：“回公子，人已经查到了，昨日的饭菜是江唯下的毒，但他不承认曾指使过尤二。需要上刑吗？”

　　江逸拨动着算珠，并未抬眼：“不用，不是他做的，按照族规处置罢。”

　　“诺。”恕己领命退出。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